她是着了唐昭昭的道,被当成了鲛人演出的舞女了。
    如今已没有奈何,只能暂且在水中呆着,她水性不比那些鲛女,渐渐有了闷窒之感,清嘉才明白过来,唐昭昭用心之狠辣:京城的闺阁女子,几乎不通水性,更莫说穿上这碍事的鱼尾,挪腾不得,呼救也难,不消片刻,她便会溺毙,不过穿着美轮美奂的纱衣,看客又多是场中的迷醉之人,哪里会发现多了一具浮尸?
    待表演结束,她尸首被人捞出,死去的只是云琅阁中不知名的鲛女,谁也不知道她是祝清嘉,是信国公府的女主人。
    不仅要她死,还要将她姓名抹去,顶着个低贱舞女的名头,宋星然只怕连她的尸首都捞不回来。
    只是唐昭昭没有料想到她水性很好,勉强撑一阵不成问题。
    清嘉此刻只能减缓吐纳的频次,游动也尽量慢,以求保存体力,心中祈求着这鲛人舞表演尽快结束。
    这方水池占地很宽,为了方便高楼的客人玩赏,足足砌起了三层楼高,鲛女们在水中畅游,各个深度皆有之,周围一圈衣衫清凉的歌女,笙箫鼓乐地演奏着,将现场气氛点染。
    有那四五层的客人,□□熏心,大玩天女散花之姿,将手边的金银铜钱,尽数撒扬,扑通扑通地坠入池中。
    这类客人不在少数,且大多存了攀比之态,撒银子的有,撒金叶子的也有,甚至投掷各色宝石的都有,四周的叫好声不绝于耳,声声高浪,参杂着薰薰醉人的酒气,穿金带银的美人,浓甜馥郁的脂粉香,交杂出一幅纸醉金迷的图卷。
    美人池,聚宝盆。
    周围恍若烈火烹油,气氛正浓,但宋星然一颗心却森然发冷,他藏于宽大袖袍中的手甚至不受控地抖了起来。
    清嘉,他的清嘉究竟在哪里。
    宋星然先是在一楼中厅中寻人,此处最能贴近水池,能看得最真切,但他仔细转了一圈,却也没发现清嘉。
    只好焦头烂额地奔向高处楼层。
    清嘉自然飘在最高。
    下方水压太高,她初始被灌入水中时,被强压扣在深水区,胸中憋闷不知,耳畔也轰鸣不止,忙漂浮向上,来求得新鲜的空气。
    也是渐渐地,连在水中飘着都艰难,她只好间歇扑出水面换气。
    每次她挺身跃出水面,便有排山倒海的叫好声传来,然后便是劈里啪啦的物事砸下水中,她余光瞥见,那都是金光闪闪的,大约是珠宝一类。
    宋星然赶至三层时,现场倏然爆发一阵掌声,有男子欢天喜地地叫唤:“她!她!她又出来了!”
    “真美阿!”
    “美人鱼是不是瞧上本公子了?频频出现,想同我共度良宵呢?”
    “嘿嘿嘿。”
    “分明是看上了我!”
    “......”
    男子猥琐又快意的讨论声不绝于耳,宋星然巴在栏杆上张望,此刻清嘉才换了一轮气,在水面上一闪而过的只有粼粼生光的华丽鱼尾。
    她在水中浮游着,面颊向下压,被海藻般的长发遮蔽了大半。
    但宋星然只一眼,她的身形与朦胧的剪影,宋星然心中都涌起强烈的预感:那是他的清嘉。
    他旁侧有个看客,怀中搂抱着个妖妖娆娆的小娘子,先是在她唇上亲了一口,才醉眼迷离地指着清嘉说:“你瞧瞧,那美人鱼又要浮出来了。”
    他双眼发懵,似乎有些痴了:“你说,那是女菩萨么?专门下凡,好让我等一享艳福的。”
    这话说完,他又嘿嘿地笑了起来,十分沉醉,仿佛在他想象中,已和梦中神女共赴巫山云雨的畅美。
    心中宝贝叫人肖想亵渎,宋星然心中涌起浓重的不满,狠狠瞪他一眼,因为情况危急,按捺住想要揍人的冲动。
    此刻清嘉恰浮出水面唤气,清凌凌一张芙蓉面彻底展露在人前,雪肤乌发,剔透得恍若琉璃人儿一般,预兆成真时,宋星然心脏甚至停跳了一瞬,眼睁睁地见她出水,转瞬又落入水中,轻快得仿佛鲛人幻化的气泡一般,真就是个浮幻的美梦。
    他心急如焚,脚程也比旁人快了不少,待宋谅领着人气喘吁吁赶上来时,清嘉已在水下翻腾几个来回。
    水下视线受阻,清嘉甚至都没发现宋星然就近在咫尺,只能感受到自己的体力已是强弩之末,呼吸愈发艰难,游动的姿势都变得僵硬。
    肺中呛入几口水,她难受地吐出气泡来。
    宋星然正唤人叫停这场表演,同时将人疏散开,眼神则死死地盯着水池内的清嘉,只见她似乎难受,身躯狠狠一颤,竟仰面缓缓坠落池底。
    “长绳准备好了不曾?”宋星然偏过头去催促,宋谅牵着一卷硕大的麻绳,踉跄着冲上前来,宋星然将绳子在腰间缚稳,毫不犹疑地一跃而下。
    云琅阁内,人影憧憧的,不仅一楼中庭客似云来,楼高六层的客人都纷纷叠叠,饶是已唤人去疏散开,都还残了四五成人流,宋星然自三楼愤然一跃,不少人都亲眼目睹,半醉的人人们哗然震惊,议论纷纷。
    却又被人强行驱走,那开启不得的魔盒只能让人好奇感更甚,忍不住纷纷回头打量。
    有那稍微清醒的,讶然道:“那不是信国公么?”
    更有好事的风月老手,吹起了调侃的口哨:“国公一跃为佳人呐,有美人斯,按捺不住、按捺不住。”
    池中的宋星然也不知自己此举被讹传成掺带桃色气氛的艳情故事,只顺着池壁一昧向下沉去。
    清嘉浮浮沉沉中,好似瞧见了一道修长的人影落了池,池顶的灯火坠下,他衣袂翻飞,飘飘若仙,仿似九天之下的谪仙人。
    这谪仙人,面容轮廓,生得还与宋星然很相似。
    清嘉几乎以为是自己濒死之际生出幻觉,却也不免伸出手来,以微弱的速度缓缓向自己心中那幻影靠近。
    可眼前的宋星然长腿一荡,竟真真游至她面前,牵住了她的手。
    那触感是真切的。
    清嘉才意识到,原来那谪仙人真是自己的郎君。
    她心中澎湃似带着温热的潮水阵阵袭来,眼眸一眨,眼泪也不自觉地飘出眼眶,在水底划出一串珍珠似的波纹。
    即便是在水中,彼此的面容都被波光荡漾得模糊,宋星然也清晰感受到她的委屈与害怕,一把将人搂入怀中,按住她纤纤的后颈,双唇相贴,渡气与她。
    这个亲吻,是求生,也是安抚。
    他身上剩余不多的温度,尽数供奉于她。
    他们有过很多缠绵的时分,此时的亲吻与从前相比,堪称得一句清白,但清嘉一颗被水泡的发冷发痴的心脏却因这个亲吻错错鼓动起来,让清嘉生出一种爱他至深的错觉。
    更忍不住搂紧了他。
    宋星然偏开头,眸中闪过问询之色,见清嘉浅浅颔首,他才搂着怀中一尾娇艳又虚弱的美人鱼,缓缓游向水面。
    水池立在云琅阁中空之处,距离楼层其实距离不低,为了这场演出,云琅阁的掌柜颇费心思,先是在三层处修了个口子,架了一台用精钢打制的长梯,每表演结束,便会有专门的力士在梯口等候鲛女们。
    宋谅早在梯口等候半晌,终瞧见二位主子浮出水面。
    宋星然搂着清嘉,先与宋谅合力将人抱上去,才顾得自己翻身而上。
    重见天日时,清嘉浑身蒙了曾艳丽的水光,金银丝交织的软甲虚笼着胸口丰盈,玲珑浮凸的娇躯显山露水,偏她还肤白,明晃晃一片肌肤玉璧似的,堆笼着金玉与薄纱,那无力垂落的鱼尾也似一种暗示与催促,很叫人血脉喷张。
    宋谅只无意中瞥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很识趣地背过身去,挡住了许多窥探的视线,更偷偷唤人就近取了被单来,反手递给宋星然。
    清嘉肺里的空气都要被榨干,宋星然若再迟一瞬,她都怕凶多吉少,如今终于得救,她浑身冰冷地缩在宋星然怀中,不住颤抖,是冷的,也是怕的。
    宋星然用被衾将惹人遐想的旖旎风景遮蔽,大掌贴在她脊骨上,轻拍着哄:“好乖乖,无事了。”
    清嘉被他一哄,才迟钝地生出委屈来,眼泪仿佛开了闸似的,一泄而落。
    宋星然无奈地擦了擦她额上簌簌而落的水珠子,在她冰凉凉的眼睑上亲了亲,哑声而叹:“不哭,不哭。”
    清嘉忘情似的,只听见宋星然在她耳畔幽幽地叹了口气,然后她便被人凌空抱了起来,很快到了一陌生的包间。
    第74章
    这房间比她和莫雪笙开的天字上房还要大两倍不止,足占了楼层的一半,装饰也非那些轻丝软纱,而是庄重的绸缎居多,青竹、松柏,十分秀雅,她很快意识到,这是宋星然独享的休憩之所。
    清嘉浑身说不出的怪异,方才在水中精神时刻都紧绷,几乎奋死一场,她又是喝了酒的,酒劲儿未散,此刻身体是虚乏的,但精神却莫名地兴奋,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场所,见如此宽敞豪奢,未忍住心中冲动,阴阳怪气地说了句:“夫君还真是好去处。”
    宋星然闻言,很是怔忡了一阵,竟有种百口莫辩的无奈感。
    在旁人眼中,从前他的确过着荒诞放纵的日子。
    是极,不曾遇到清嘉之前,云琅阁便仿佛他第二头家,他习惯于推杯运盏的应酬,习惯于在人前带上假面,这的确与了他很多便利,无需顾及旁人的视线及猜疑,无论多出格的举动,旁人都很习惯。
    宋星然眸光黯淡,淡淡的,仿佛池中沁凉的水,无声地淌在清嘉身上,修长十指捏着干爽的布巾,替她擦拭着湿漉漉的发。
    清嘉见他这副模样,心里也难受。
    她如今也正复杂,她时时告诫自己,莫要动心用情,只要用理智稳固这段婚姻便好,但自己这话却是不理智的,并不符合自己端庄大气的宗妇形象。
    更绝望的是,她自己心底竟有隐约的期盼,想听他解释,告诉自己一些假话。
    清嘉烦死自己了。
    她抿了抿唇,默默垂下眼睫。
    二人相顾无言时,宋星然见她头发堪堪干爽,便将她抱了起来,送到浴房中,清嘉都还未适应,他长指一勾,那碍事的鱼尾便即刻涣散开,一双修长细白的腿便从金光茫茫中剥离出来,她窘迫地“呀”了声,双腿曲起,将自己搂住,一双清凌凌的杏眼蓄着水汽,含着仓惶与控诉。
    她身上本来没有几两布料,如此一来白生生的身子几乎袒露,偏她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很是能叫男人生起暴虐的欲念。
    宋星然喉头滚了滚,眼眸漆黑如墨:“放心。”
    他眼睫一垂,也讶然于自己喑哑的声音,随即理所应当起来,他对她,从来也没有什么清白的心思。
    十指触在温软的肌肤上,搂着她纤细的腰肢,将人放入温热的水液中。
    清嘉僵直的四肢才渐渐舒展起来,面颊也恢复了血色,在袅袅的烟气中,她光洁的面庞仿佛明珠生晕一般。
    宋星然手执布巾,缓缓地替她擦洗着身子,却觉得她一身滑不溜手的肌肤仿佛有磁力似的,他也知道清嘉今夜遭了大罪,很是不耻自己没骨气的身体本能反应,浓浓地吐息一口:“清嘉,我没有。”
    “昂?”
    她尖尖的下巴浸在水中,听听他不清不楚几个词,转过身子来,眼神疑惑,从喉管里嘤出一声疑惑。
    宋星然握住她软滑的小手,他平素巧舌如簧,张嘴就能将旁人的话驳到天边,如今满腹的皆是却不知从何说起。
    自证清白的话,不知说过多少回,她都不信,宋星然却不得不重申。
    他皱着眉,无奈的:“我从前,并非如众人所想所看,过得靡乱不堪,青楼妓院,是我探听信息的场所之一,这些个花魁娘子,也只是一双双监视之眼,我从未动心,从未做过逾矩之事。”
    他眼中有细碎光波飘散,仿佛很脆弱一般,却目色凿凿地凝视于她,没有半分闪避,十分认真。
    清嘉不得不思量起他话里的真实性。
    二人自从成婚后,其实他已很规矩,不过偶有应酬,在凉州、在江南,那些风流模样也像是装的,对自己,也不能说不呵护,不能说不关心。
    是……她昏迷时,其中有那么个片段闪过,那些欢颜笑语过罢,他都是独自一人出入,并非如外头传谣那般。
    宋星然低下头来,在她眼角亲了亲:“清嘉,我从来也只爱你一个。”
    这话好重。
    从来、只、爱。
    这些都是清嘉不敢在这段婚姻上奢求的东西,更是她捉摸不透、拿捏不住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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