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管一管我”。
    听到这五个字的时候,楚沁拢在裴砚腰上的手不由自主地一紧。
    她发觉他是真的很不自信,不自信到了极致,打从心眼里觉得自己在做父亲这件事上会跟定国公一样,也是真的害怕自己的孩子受委屈。
    可循理来说,人都是会往好里欺骗自己的,总会自欺欺人地让自己相信自己能行。
    自我怀疑到这个地步,他之前得受多少委屈?她上辈子从来不知道,如今知道了却也无从开解。
    儿时受的伤,或许就是注定要跟一辈子的。
    她于是只得先接受他的好意,再劝他别心事太重。可这样的规劝与那样的旧伤相比也实在不疼不痒,她说了两句就说不下去了,伏在他怀里,眼眶红红的,还得他反过来哄她。
    晌午时,膳房按楚沁的吩咐做了酸汤鱼。
    酸汤鱼是云贵的口味,与酸菜鱼一字之差,口味其实截然不同。酸菜鱼顾名思义,酸味主要是靠酸菜,而酸汤鱼所用的红酸汤,主料是自西域传过来的番茄,京里也叫西红柿,所以这酸汤吃起来便有一种独到的柿香。
    除此之外再搭上葱姜蒜与小香芹,又以足量的红椒提出辣味,一锅红艳的汤汁色香味俱佳,除却煮鱼片外,放豆花、菌菇也都好吃。
    楚沁叫膳时专门吩咐了膳房要“够辣够酸”,小章虽然才十五岁,但作为厨子对“孕妇口味古怪”这事心里也有些数,得了这吩咐就一点没客气,一锅酸汤鱼做得还没端进卧房裴砚就闻得皱眉。
    待得鱼端上桌,楚沁一口下去就幸福起来,就着米饭吃得大快朵颐。
    裴砚也吃了一口,顿时被酸辣刺激得五官扭曲,捂着脸缓了半天才没让眼泪流出来。
    翌日一早,裴砚在用早膳时命王宇找出了一篇文章。楚沁下意识地凑近看了看,看到文末处有太傅朱砂批改的字迹,问道:“功课啊?”
    裴砚“嗯”了一声,随意地将文章折了两折,收在袖子里:“我跟父亲没什么好说的,见面怕是就要问功课,拿给他看看。”
    “哦。”她点点头,一时并未多想,自顾自地继续用膳。
    差不多十点钟的时候,定国公裴康谊与胡大娘子不出所料地来了。
    出乎意料的是,来的不止是他们,还有裴砚已成婚的三个兄弟以及他们各自的娘子。
    裴砚无意把他们请进楚沁的正院,众人就去待客的正厅落了座。胡大娘子拉着楚沁的手,一脸的欣慰,还不忘热络地跟楚沁解释:“听说你有孕,家里那群弟弟妹妹本也都要来。我怕他们年纪小不懂事吵着你,应是给拦下了。”
    楚沁客客气气地颔首说:“多谢母亲。我近来的确身子懒怠,也怕没心力招待他们。”
    裴砚则是和兄嫂说上了话。长嫂于氏是生养过的人,准备了一肚子话叮嘱楚沁,但楚沁一进门就被胡大娘子拉着客套起来,她就只得跟裴砚说。
    裴砚边听边记,记得认真,偶有听不懂的地方还追问两句,于氏不由欣慰,笑道:“三弟也不必太紧张,我瞧弟妹身子挺好,稍加注意也就是了。三弟对弟妹如此上心,就不会有什么事过不去。”
    裴砚颔首:“多谢嫂嫂。”
    一派融洽里,坐于主位的定国公倒显得格外沉默。他从落座起就在一口接一口地喝茶,好像是因为儿子儿媳都在各自聊天,他插不上话,又好像是因为根本不想开口,便索性这样自得其乐。
    裴砚懒得理会,听完于氏的叮嘱,就转头看向坐在身边的四弟:“最近功课怎么样?”
    “啊……”裴烨吃着点心人都傻了,心说我来探望嫂嫂,好端端的你怎么突然问功课?
    十六七的男孩无论功课好坏,没有不怕问的,一被问就心虚。他于是下意识地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二哥,下一瞬眼见着二哥避开视线,他才忽地意识到二哥三哥已阵营不同,只得硬着头皮回答裴砚:“挺好的……”
    裴康谊终于皱了眉。
    他的目光在没话找话的裴砚与心虚躲闪的裴烨之间荡了个来回,淡声一咳:“老三。”
    裴砚眸中的情绪不自禁地淡了下去,回首看他:“父亲。”
    裴康谊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我这趟回来一个多月了,倒也没见你回家来。”
    裴砚含笑:“四弟大婚那日我回去了,只是父亲忙着,没顾上多说话。平日里东宫事情又多,也不得空回去。”
    他这般说着,四下都静了。坐在胡大娘子跟前的楚沁紧绷起心弦,目不转睛地看他。
    这样深宅大院里的人家,都是善于粉饰太平的。但或许是因为裴砚对父亲的不满太深,这样粉饰太平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平白有一种怨怼的意味。
    这份怨气她听得出,定国公自然更听得出。楚沁眼看裴康谊眉头倏皱,沉了沉,又道:“你成婚时为父在外病着,不是有意不回来看你。”
    气氛一下子变得更冷了。
    有的事不提也就不提了,一旦提起就让人难以忍受。
    裴砚唇角沁出一缕冷笑,楚沁想要劝他,裴康谊却仿若未觉:“你不回去,给你们大婚备的礼只好今日一并带来。”说着睇了眼身边的小厮,那小厮就出了正厅,不多时折回来,身后跟了四个人,抬了一只沉甸甸的木箱。
    裴砚一语不发,气氛压得小厮们都不敢抬头。他们低眉顺目地将木箱打开,楚沁瞧了眼,满满一箱子的珠光宝气,单是一件放在面上的翡翠镯子看着都价值连城。
    置办这些东西,不说费没费心吧,也起码是真金白银地花了不少钱的。
    但……
    她屏息看向裴砚,裴砚满目嘲弄地望着父亲:“父亲是想贺我,还是想看我感恩戴德?”
    “你……”裴康谊顿显怒色,但下一瞬还是很好地克制住了,“自是想贺你。”
    “好。”裴砚颔首随意地道了声“多谢”,便跟王宇说,“收起来吧。”
    王宇闻言只得招呼了几个自己手下的小厮进门,几人也都死死低着头,将箱子阖上就要抬走。
    裴康谊终是忍无可忍:“你这是什么态度!”
    裴砚风轻云淡地看着他:“父亲说要贺我,谢我道了、礼我收了,不知父亲有什么不满?父亲若想看我感恩戴德……”他语中一顿,“那就把东西拿回去。”
    眼见气氛愈发不善,裴烽赶忙一喝:“三弟!”
    胡大娘子脸色也不好看,却不说裴砚,扭头劝裴康谊:“公爷,算了。”
    “逆子!”裴康谊拍案而起,看着裴砚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气得手都在颤,“从小你就不恭不敬,我是念你生母早逝才不曾管你……”
    裴砚笑音出喉:“现在想起来管我了?”他抬头看着站在那里横眉立目的父亲,自己仍安然坐着,眼中的讥讽愈发不加掩饰,“晚了,东宫的差事是我自己考下来的,宅子是太子殿下开口让我租的。我现下翅膀硬了,父亲想约束我,下辈子请早吧。”
    这话说得楚沁都听不下去了,她哑了哑,低低唤了声:“裴砚!”
    胡大娘子也轻斥:“三郎,你父亲难得见你,你少说两句!”
    “母亲也不必在这里做好人。”裴砚毫不客气地睇着她道,“父亲对我动怒,应该正合母亲的心意。”
    “三弟!”裴煜怒目而视。
    然不待他多言,裴康谊两步上前,厉然扬手。
    裴砚睇着他轻笑:“我过两日还要去东宫做事,父亲息怒。”
    这话有效地令定国公的手顿了一瞬,但短暂的迟疑之后,他还是一掌掴下。
    “啪”地一声脆响,四下都为之一震,楚沁骇然起身扑过去,惊慌失措地推开裴康谊,怒喝:“你做什么!”
    裴康谊怒到极处,连儿子的颜面都不顾,自然更顾不上儿媳有孕,指着裴砚怒骂:“不忠不孝的东西!生下你有何用!当年你生母难产,死的怎么不是你!”
    楚沁切齿,强忍着不与定国公争执,只在裴砚站起身时挽住了他的胳膊。
    这是个极微妙的姿势,既像是想劝他,又像在给他撑腰。裴砚睨她一眼,盛怒之下犹有笑意一晃而过。
    接着他拇指擦过嘴角,睇了眼指心上沾染的血迹,眼中的嘲弄不减分毫:“原来父亲是这样想的?那这一点上,我们倒是父子同心。”
    这些年来,他也时常会想,生母难产的时候,死的怎么不是他?
    语毕他不再看任何人,一壁从楚沁怀中抽出手,反将她揽住,一壁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正厅:“王宇,送客。我不忠不孝,还是与定国公府井水不犯河水的好。”
    作者有话说:
    昨天我说:未来会有三天日更九千。
    晚上一看评论区,好多人理解成了:未来连续三天日更九千!好耶!
    我:(慌张.jpg)你们等等……
    ……仔细想了想,倒是也行,但是这样的话就容我攒几天稿子吧。日九还挺难的,不是说写就能写出来,等攒够了我给大家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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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芋儿鸡
    出锅时已然透烂的芋头浸足了滋味,一抿即化,细腻的口感比鸡肉都好吃。
    “三郎!”胡大娘子喊了他一声, 他没有理会。楚沁几度的欲言又止,终是没劝他半个字,就着随他一起出了门。
    正厅在前宅之中, 与她正院所在的后宅有一段距离, 回去时要经过他在前宅的书房。
    行至书房院门口,裴砚顿住脚, 目光落在楚沁侧颊上,变得有些小心:“沁沁, 你先回去歇着。我……想自己静一静。”
    他的口吻含着愧疚、待着心虚, 好像觉得亏欠了她。
    她攥住他的手:“好, 我等你一起用晚膳。”
    现下还不到午膳的时辰,她说“一起用晚膳”, 便是有心让他自己缓一缓。
    裴砚笑笑, 但脚下没动,意思是让她先走。等她走向后宅,他才转身进了院, 一言不发地走进房门。
    楚沁独自回到正院的卧房里, 闷头坐着, 越想越替裴砚委屈。
    ——怎么会有这样当爹的?平日经年累月地在外逍遥,回来却要儿子感恩戴德,稍有不顺心就动手打人。
    她再深想定国公方才时所说的话,愈想愈觉得, 定国公不配为人父,起码不配做裴砚的父亲。
    他说“你成婚时为父在外病着, 不是有意不回来看你”。
    这话根本就是欲盖弥彰。
    定国公府是什么样的门楣?若他这个做父亲的当真有心, 便是那时病着, 也大可着人回来送贺礼, 实在不行,至少也可以着人来贺一句,而不是拖到现在才将贺礼补上。
    当时那样不闻不问,根本就是把裴砚大婚的事忘了。
    他还说“从小你就不恭不敬,我是念你生母早逝才不曾管你”。
    这话听来是怒斥裴砚,细品之下却大有自欺欺人之意。
    十几年来他对裴砚疏于关照,他心里必然有数,也就难免愧疚。但这样解释成“念你生母早逝”,一切就好像都成了“为你好”,就都可以原谅了,你不原谅便是你不识抬举。
    最后那句“当年你生母难产,死的怎么不是你”,就更过分,这样口无遮拦伤人的话,楚沁都不敢相信是父母能对儿女说的,哪怕是对她严厉到不正常的外祖母也不曾说过这样的话。外祖母会打她骂她罚她跪在院子里,让她怕得到现在都会吓得哆嗦,却从来没说过盼着她死。
    楚沁打心眼儿里觉得,定国公那句话比外祖母的打骂都更伤人。
    是以她这样枯坐了一刻就后悔了,觉得自己根本不该跟裴砚说什么“一起用晚膳”。
    她明白他想自己静一静,可她现在就想去找他,想死皮赖脸地哄他开心。
    如此好歹捱到晌午,楚沁独自用完午膳,迫着自己去午睡,却被上午的事气得睡不着。这一睡不着,她就更待不住了,终究还是纵容了自己,跑去书房找他。
    这宅子里书房的格局和睦园的书房是差不多的,内外两间,外屋算是个小客厅,可供客人小坐喝茶。内室才是正经的书房,书架、书案一应俱全,还有方窄榻,可供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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