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想法儿倒是跟朕差不多。”康熙淡淡点了点头,又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意味深长地开口道:“能买得起‘白鸭’的,一定都不是什么寻常人家。朕寻思着,该当有个能主事又稳妥的皇子来主办这个案子。依你看——八阿哥可能办得了这个差事?”
    胤祺听着前头的话音儿不对,还当自家皇阿玛又给自个儿挖了个坑,打算彻底把自个儿给陷在这京城里头回不去。推辞的话几乎都到了嘴边儿了,一听着后头忙又给咽了回去,噎得止不住咳嗽了两声:“儿子觉得——老八挺好的。他办事儿稳,跟人打交道也精明,只要有心办,大抵就能办好……”
    “怎么又咳嗽了?”康熙对着这个儿子的身子一向有些过度紧张,听着他咳嗽便不由微蹙了眉,仔细望了望他的面色,“可是身子有什么不适,要不要传个太医过来看看?”
    “没事儿没事儿,就是这两天天头热,儿子夜里头贪凉就开了窗子,兴是叫风给吹着了。”
    胤祺反应极快,敏捷地抓住了自家皇阿玛递过来的稻草,迅速远离了这一个谁沾上谁头疼的深坑。梁九功极有眼力见儿地倒了杯茶给他送到了手里,又引着他在角落里坐下了,望了一眼万岁爷的脸色,这才又恭敬地退了回去。
    高士奇向来最懂得揣摩万岁爷的心思,一见这情形哪还能不明白,忙俯身恭声道:“万岁爷心里头既然有了准念头,臣等唯有尽力辅助而已。不知当下对刑部的处置,万岁爷可是……”
    “就按着方才说的办吧——叫佟国纲去查封刑部,那个夯货谁的话都不听,朕倒偏偏只信得过他。”
    康熙的语气里仿佛带了淡淡的调笑,也听不出究竟是责备还是褒奖。一旁的佟国维却连忙俯身代大哥称谢,又小心翼翼道:“昨儿大哥惹了万岁爷不高兴,心里头也觉着愧疚不已,回去还跟臣说呢……”
    “罢了,不过是他有他的道理,朕有朕的心思,你们哪个的念头又能跟朕全一样了?他敢跟朕说实话,敢跟朕据理力争,朕倒觉着是难得的憨直忠心。”
    康熙淡淡一笑,似是有些疲倦了,缓步坐回了榻上,又摆了摆手道:“行了,事儿也说得差不多了,就都跪安吧——记着朕之前跟你们说过的话。只要你们对得起朕,朕就会对得起你们,甚至就算是犯了个不大不小的错儿,朕也不是不能保你们周全。可若是你们做了对不起朕的事儿,那朕哪一日反过来翻脸时,却也莫要怪朕无情……知道吗?”
    屋中的几人俱是噤若寒蝉,尤以前儿刚被弹劾了的高士奇与马齐尤甚,纷纷伏在地上口称不敢。只有施世纶的神色仿佛有些异样,却又在万岁爷那双威严的眼睛扫过来的下一刻立时整肃了神情,也恭恭敬敬地拜倒在地,心里头却忍不住暗暗叫了一声屈。
    ——不就是带着小天霸去福建玩儿一圈吗,地儿都没到就被一道圣旨给绑了回来,万岁爷也至于这么敲打他?
    胤祺老老实实地坐在边儿上喝着茶,看着屋里的人退得只剩了三个,才终于长长舒了口气:“皇阿玛,要不儿子出钱帮您修修南书房,再扩建一些怎么样?如今这也实在太挤得慌了,叫人站着都心慌……”
    “不怎么样,朕自个儿的时候还嫌太宽敞了呢。”
    康熙哼了一声,面色不善地打量着这个从进来开始就明显在转着自个儿小心思的儿子:“就那么不想留在京里头?不过是才提了半句,看看你那脸色变的,就差把不想接这个差事的话儿直接给朕撂出来了!”
    “那哪儿能呢——皇阿玛交代的差事,儿子什么时候推脱过?这么多年了被您坑过来,儿子不也任劳任怨地都给办了……”
    胤祺自然是打死都不肯承认自个儿刚才都在想些什么的,忙不迭拍着胸脯保证着,却又忍不住好奇道:“皇阿玛,这回的差事——您是真准备让八弟办呐?”
    “既然有心跟朕要更高的位子,就得叫朕看见配得上的本事。”康熙淡声应了一句,捧起茶盏抿了一口,又思索着缓声道:“只是老八的性子太滑,左右逢源八方通达,这件事未必就能办得好——你说若是给他派个副手,应当叫谁去合适?”
    “佟国纲?”胤祺下意识应了一句,又连忙在自家皇阿玛举起扇子的下一刻断然改口,“……是肯定不行的。依儿子所见——倒不如叫马齐来办?索额图倒得突然,二哥那边儿肯定不好受,叫个东宫的人出面,或许能往回找补一些。”
    “难得你愿意提起你二哥来。”
    康熙无奈一笑,却是蓦地轻叹了一声,按着他的肩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头的景色缓声道:“当初你被气得病发,他心里头一直觉着愧疚,好几次想去找你,却都叫朕自作主张地给拦了。这些年他身边儿没有一个能交心的人,朕也越来越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有时朕甚至会觉得后悔,后悔当初对他的教养是不是错了,可一切都已然到了这一步,就算错了又能如何呢?不过徒增遗憾罢了……”
    “皇阿玛,儿子们都长大了,总要有这一天的。”
    胤祺轻声应了一句,缓缓将手中的茶杯握紧——他也是忽然才发觉,他的皇阿玛竟早已不再年轻了。记忆中高大挺拔的身影已越来越容易显出疲惫和倦怠,眉宇间的纹路越来越深刻,叹气的时候仿佛也比以前多出了不少,甚至早已不见了当年对所做的每件事都持有着的那一份固执又骄傲的笃然……
    是不是要收一收心思,多留在京中些时候,不叫皇阿玛独自面对兄弟们日益激烈和明显的对抗争斗?如今小十八都已三岁了,他记着这个小阿哥是活不久的——而十八阿哥的死,就会成为太子被废的开端,从此以后夺嫡之争就会彻底变成真刀真枪的你争我夺……历史车轮的惯性简直强大得可怕,他这一只蝴蝶究竟能引发多少的改变,又能不能在这一场纷乱的九龙夺嫡里头,稍稍搀进哪怕一丝半缕的温情?
    心中到底也没个定数,直到从南书房出来,胤祺的心里依然隐隐堵得慌,下意识便拐去了另一个方向。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觉自个儿已经站在翊坤宫的外头了。
    宜妃倒仍是往日的温柔模样,只是眼角的细纹多了些。虽然自家儿子已长到了二十岁上,却仍是抱在怀里稀罕个不停,又笑吟吟地拉着他留下用饭,柔声询问着外头的日子好不好过,小九儿有没有再给当哥哥的添什么乱。
    这个儿子打小儿就是最不叫她操心的,却也是最叫她担心的。天生通透柔和的性子怎么都叫人喜欢,可偏偏命途坎坷多灾多难,如今这身子也是实在叫人忧心牵挂,又没日没夜地在下头跑差事。她也有心劝阻过,只是万岁爷说是这孩子自个儿喜欢,便也只好由着他随着性子折腾,只是心里仍难免整日里放不下心来。
    胤祺笑着哄了自家额娘一阵,又陪着她随口聊着些闲话儿,就提到了老十三跟老十四的事儿。十三打小跟着胤祺长大,宜妃也一直很喜欢这个聪慧又纯良的小阿哥,尤其敏妃殁后,有了胤祺的托付,更是把这个孩子也当做自家孩子来疼爱。一想起这两个孩子间的矛盾,却也是忍不住唏嘘了一声:“人说慈母多败儿,有时觉着倒仿佛真是这样儿——德妃姐姐若不是听了良妃的话,非不叫十四跟着佟将军去练兵,如今可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良妃——八阿哥他额娘?”
    胤祺心里头蓦地沉了沉,忍不住微蹙了眉,隐隐觉着这头仿佛有些旁的什么蹊跷:“额娘,您怎么知道是良妃跟德妃娘娘说的?”
    “后宫一共就这么巴掌大点儿地方,又有什么墙是不透风的呢?”
    宜妃淡淡一笑,将一碟点心推了过去,又把宫女刚热好的一碗奶茶接过来亲手递给他,“这是按着你说得那个方子配的,喝着确实醇香可口、甜而不腻,好几个宫里头喝过了都来求呢。”
    刚从乾清宫徒步过来恨不得走了半个时辰的胤祺对于自家额娘口中“巴掌大点儿”的后宫持保留意见,接过那一碗奶茶轻抿了一口,笑着点点头道:“额娘宫里头的人就是聪明,教一两次就会了,哪像我府上的,教了他们多少回,也做不出来这么正的味儿。”
    “你要是喜欢,就把人带走——都长这么大了,身边儿也该有个知疼知热的人了,就算是不要福晋,有个随身照料的不也能舒服些?”
    宜妃含笑望着他,似是不经意地添了一句。胤祺下意识打了个哆嗦,警惕地抬起头望着自家怎么看都带着计划通般微笑的额娘,忽然忍不住觉着——这么多年来在自己眼里都是温柔又慈祥的额娘,好像人设也根本就不只是这么单纯而已的……
    第129章 借刀
    直到从翊坤宫回来,一路回了自个儿的府上,胤祺依然觉着有些晕乎乎的——也不知是不是天下父母大都如此,就算他这么些年都高举着影七的医嘱当免死金牌,也依然没能躲得过被自家额娘念叨着往府里塞人的命运。要不是见势不妙跑得快,只怕现在身后就得跟着一群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
    “主子,您可算回来了——还当您进宫救三阿哥,又把自个儿给救进去了呢。”
    守着胤祺一进门,贪狼就快步迎了上去,接过流云的马缰递给边上的下人,笑着温声打趣了一句。胤祺揉揉额角,望着外头擦黑的天色,却也是忍不住轻笑摇头,又转念道:“于大人的人给送回去了?”
    年纪长了身份高了,做事儿也就多得按着规矩来,这几回胤祺进宫都没带着贪狼一块儿去,就是为了别再叫那些个盯了这个盯那个的御史再挑出什么毛病,又被哪个愣头青参上一本——他倒是不怕被参,只是每回也都得稍稍走个流程检讨一番解释一二,也实在还是有些个麻烦的。
    “送回去了——这阵子直隶大旱,百姓顾着自家的田地还顾不过来,真能分到新开的田上的心思只怕没多少,于大人心里头发愁也是难免的。”
    贪狼应了一句,跟着胤祺进了屋子,将四面的窗户掩上了些,又倒了杯茶递给他:“听说这一回的旱灾严重得很,保定府都一个多月没下过雨了。整日里大太阳晒着,庄稼的长势也不好,也不知入秋了又会是怎么个情形。”
    “陈家那两兄弟这些年治黄河治得不错,好歹没再发过什么大水——回头叫他们分出来点儿功夫,把直隶这边的河道画出来,看看能不能挖几条支流做几个水库出来,多存上些水。一来能蓄洪,二来也能多少顶一顶这旱灾。”
    胤祺思索着应了一句,轻抿了一口茶水,又忍不住低咳了两声。贪狼看着他咳嗽,眼里就又带了几分担忧,犹豫着轻声道:“主子这几日都有些犯咳嗽,不如再喝上几服药吧。总归也是防患于未然,若是又发起病来,只怕又要遭罪了。”
    “喝药倒是没什么,只是你能不能跟廉贞说一声,苦也就算了,别再弄出些别的什么稀奇古怪的味道来……”
    一想起上回喝的那一碗又酸又辣的中药汤子,胤祺就觉着自家的七星卫生长的方式显然有些问题,心有余悸地嘱咐了一声,却也没有多大的抗拒——这些年他也过惯了这样的日子,该休养休养该吃药吃药,说了什么不准干就真不干,兢兢业业地扮演了一个遵医嘱的好病人。再加上勤修内功常年不辍,虽说仍是隔三差五的闹些小病,可对他这个内里早就被折腾得一塌糊涂的身子来说,实在已是最叫人欣慰的结果了。
    今儿头午跟皇阿玛说的话七分真三分假,他是真有些个咳嗽,却不是夜里着的凉——有贪狼这么个恨不得一宿给他翻三回面儿盖八回被子的守着,又哪能真叫他凉着?想来大抵是这些年渐渐习惯了江南的湿润气候,一回到这干燥的北方就老是时不时地咳上两声,可这话儿却是更不能说的。自家那位惯于想太多的皇阿玛本来就因为他老不回来心里难受,再知道了他一回来身子就不舒服,指不定心里头又得多别扭呢。
    “对了,明儿叫文曲去八贝勒府上盯一盯,要是能混进去当个下人常随什么的更好,我总觉着老八好像在谋划着什么。”
    见着贪狼出去交代了熬药的事儿回来,胤祺却是又想起了今日在翊坤宫里头听着的话,轻敲着桌案缓声交代了一句。他这些年刻意把心思全放在下面儿,就是不想沾这些争储的事,可就算他再不管,有些事儿也是拦都拦不住的往他面前亮——就不说别的地儿,光一个朝中人人以为五爷禁地触之即死的江南省,就被他这个八弟自以为巧妙地塞进来了一个江南第一盐商安仲仁,一个江南巡盐道御史苏赫,更不必说别的什么地方,又该有多少这一位八爷的人脉了。
    大清的官制都是以轮换为主,少有能在任上待五年以上的,一个蹦跶不了几年的巡盐道倒也没叫胤祺放在心上——至于那个所谓的江南第一盐商,在刚一进盐场的时候就被贾家人给神不知不觉地换了芯儿,有如今光荣退休的影七坐镇着贾家,手段从来都不怕不够丧天良。可怜八阿哥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一直到现在都还不知道给自个儿送了五年银子的那个人早已经换了。
    “诶。”贪狼点点头应了一声,略一思索又道:“今儿主子刚进宫不久,佟大人就去把刑部给查封了,紧接着旨意就到了八阿哥府上,说是命八贝勒与马齐主办刑部的案子——可是刑部出了什么事儿?”
    “刑部‘宰白鸭’偷换死囚,叫方苞一篇文章给捅到了皇阿玛面前,皇阿玛说定要彻查,这么着交代下来的差事——我也没想到皇阿玛竟会叫老八来办,还以为准得是我跟四哥,还准备着推脱呢,谁知道就落在老八头上了。”
    胤祺其实也有几分想不通这件事——八贤王的名头这两年已渐渐起来了,老八左右逢源宽仁大度是有了名的,朝中大半的官员跟他都有交情。叫这么一个几乎是老好人似的阿哥去主办这个差事,不是擎等着他这个八弟再唱一出息事宁人的大戏么?
    “或也是皇上想要试探八阿哥一回,看他究竟能不能担当得起这种不容手软的差事。”
    贪狼应了一句,替他将茶杯续满,顿了顿才又道:“也或许——是因为刑部尚书阿山是刚打两江总督调回来的,是太子的人……”
    “太子的人?”
    胤祺目光一凛,心里头蓦地咯噔了一声——看来他真是太久没把心思搁在朝堂上了,这些个事儿听着竟都觉着有些陌生,人名也是没有半点儿的印象。可这整件事一串联起来,却叫他心里隐隐生出了些莫名的奇异直觉,蹙了眉思索许久,目光终于渐渐沉了下来,微垂了眸淡淡笑了一声:“看来……这一回,老八布的局可还真是够大的啊。”
    “什么局?”贪狼不由微怔,茫然地望着自家主子略显清冷的眸色。胤祺把玩着手中的茶盏,轻笑着摇了摇头,不紧不慢缓声道:“先撺掇小九为方苞说情被皇阿玛斥责,这样小九就一定会来跟我叫屈。我听了这事绝不会束手旁观,定然要设法搭救方苞,而方苞这时候却已在狱中住了一段时日,想必该看的都已看了,甚至——是有些人特意叫他看着的也说不定……”
    贪狼听得心中震惊,蹙紧了眉道:“可他费了这么大的功夫,就是为了救方苞出来?若皇上只是赦免方苞,这一篇文章又如何能到皇上眼中……”
    “以方苞的才名,皇阿玛一定不舍得就将他这么放走,布衣侍读是一定的。也只有这样,才能聚天下士子之心。”
    胤祺摇了摇头,撑起身淡声继续道:“方苞是读圣贤书的真文人,绝不会将所见龌龊视若无睹,势必将所见所闻呈递御览。皇阿玛必定震怒,震怒必定彻查,只要彻查,就一定会牵连出一桩惊天大案,甚至能将刑部彻底翻上一个底朝天——只不过如今看来,怕不只是刑部会翻天了……”
    他之前并非全无所觉,只是想不通闹翻了刑部能有什么好处,故而也没多往深里想过那个弟弟究竟是想要干什么。上次离京的时候,他管兵部四哥管工部,老八管着户部,而吏部则一直稳稳攥在太子的手里。至于礼部跟刑部这两个衙门,一个太清水了没人看得上,一个太重要了始终都是皇阿玛亲自把持,甚至每回接任刑部尚书的都是最精干的左都御史,谁知这一回竟冒出个两江总督、太子门人阿山来?
    二人话未说完,下头已将熬好的药送上来了。贪狼接过那一碗止咳润肺的汤药回来,搁汤勺慢慢搅着,又思索着道:“既然是这样……会不会是八阿哥有意使了什么手段,才叫皇上特意指了他来办这个案子?”
    “不会,这案子除非我来办——否则办得是好是砸,对办案的人都没半点儿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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