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口莫辩的五阿哥终于在自个儿的斑斑劣迹面前败下阵来,垂头丧气地把自家四哥送出了门。直到望着那个身影消失在廊角,胤祺才终于微阖了眼轻叹一声,退了两步靠在门边,声音竟是蓦地低弱了下来:“贪狼,扶我一把……”
    他刚才一站起来就觉着猛地一阵头晕,不得不借着咳嗽掩饰过去。强撑着做出无碍的样子送了自家四哥出门,此刻却已连动一动都觉着眩晕,身上的力气也像是被尽数抽干了似的,顺着门框便无力地往地上滑下去,被贪狼冲过来一把抱住了,焦急地唤了两声:“主子,主子!”
    “快给扶进去,先叫主子坐下再说。”
    廉贞正好端着药回来,见状忙交代了一句,又凝神把着胤祺的腕子诊了片刻,面色终于彻底凝重了下来:“宫里怕是有东西不干净,叫四阿哥沾上了——主子肝脉受损,对这些个毒物半点儿都受不住。破军,这是你的长处,快来搭把手。”
    窗户忽然被人从外头推开,一个人影轻巧地打窗外翻了进来,快步走到胤祺身旁查看了一番,又四下里仔细嗅了嗅,才终于略松了口气道:“是‘春风醉’,搀在香炉里点燃会有隐约清香,闻得久了就会头晕目眩神思不属。夜间若是点着则容易惊厥,易做噩梦,可少说也要十来日才能起效。主子实在是半点儿毒物都沾不得,这才会有这般严重的反应,只要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胤祺昏沉地靠在贪狼怀里,只觉着眼前一片天旋地转,隐约听着破军说是宫里带出来的什么香有毒,下意识撑着想要起身,却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半点儿的力气。贪狼向来明白他的心思,忙把人小心地扶稳了,俯了身缓声道:“主子,没事儿的,破军说那香只是会叫人头晕,况且也要好一阵才能起效——明儿皇上他们就去秋狝了,不会有什么事儿的,您别着急……”
    反复说了几遍才终于将主子安抚了下来,这么个情形显然是没法喝药的,几人也只得先将胤祺扶到了床上躺下。廉贞又留下诊了一阵子脉,才朝着贪狼点了点头道:“这香倒也歪打正着,直接把主子给迷昏过去了,倒是能叫主子心无杂念的睡个好觉……只是这屋里头怕还是有残余的香气,还是换个地方歇着为好。”
    贪狼点了点头,叫破军过去把弘晖也抱起来,扶着这一大一小换了间屋子歇下,略一思索又对着廉贞道:“你和几位师父熟,过会儿进宫里去问问,看能不能查清这香的来历。”
    “好。”廉贞点点头应了一声,转身快步出了房门。破军放下怀里的弘晖,忽然转过身望着贪狼,似有所指地缓声道:“这香若是点久了,夜间易做噩梦。”
    “你方才说过了,我知——”贪狼下意识应了一句,却忽然反应过来了他的意思,眼里蓦地闪过些警惕的神色,“你是说……皇上提前秋狝,可能与这香有关系?”
    “不知道,动脑子的事儿是你跟主子的。”破军无情地摇了摇头,又熟练地推开窗子翻了出去。贪狼望着微微晃动的窗子发了一阵子呆,终于无奈地摇头失笑,掩了窗户在榻边坐下,若有所思地轻叹了一声。
    ——再这么下去,他们怕是就要留在这京城里头过年了……
    胤祺这一觉睡得极沉,自打回了京城就一件事叠着一件事的没完,就算歇下来脑子里头也是不间断地转着各色的念头跟考量,少有能真正心无旁骛埋头大睡一回的机会。这一回却是猝不及防地被囫囵着塞进了黑甜乡里头,沉沉地睡了大半日才终于恍惚着睁开眼,一时竟是迷茫得不知身在何处。
    “五叔!”
    耳旁响起弘晖清亮的童音,还没反应过来,一个人形的阴影就当头砸了下来。胤祺被砸得头昏眼花有出气儿没进气儿,只能求饶地拍着床榻,摸索到这个臭小子的辫子揪了一把:“快起来,你要压死你五叔了……”
    “主子,您醒了。”贪狼正端着一碗甜羹从外头进来,一见着胤祺睁了眼,心里悬着的石头却也总算是落了地。笑着把弘晖抱到一边,又小心地扶着自家主子坐了起来:“张大人那儿有点头疼,您要是有精神了,可能得抽空给回个话儿。”
    “不是把马齐和朱天保留下了么,怎么还头疼?”
    胤祺撑着身子抻了个懒腰,闻言不由莫名地回了一句。贪狼却只是无奈失笑,摇摇头一本正经道:“不瞒主子,皇上这一回秋狝特意叫东宫的人也都随行,马大人跟朱大人也都必须得跟去——现在刑部就张大人一个人在里头,实在冷清得快关张了……”
    第144章 宫斗
    “这么惨?还当我们俩捡了个便宜呢……”
    胤祺摇摇头无奈失笑,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些,却发现双臂仍有些发软,使了两回劲儿竟都没能动得了:“我这是怎么了……叫人给下药了?”
    “差不多,昨儿四阿哥来找主子的时候身上沾了宫里头的熏香,破军说那东西闻久了会叫人头晕。”贪狼点了点头,扶着他坐起来了些,又在他身后加了个枕头,“主子的身子跟别人比不得,最受不住这些毒物。四阿哥他们都没事儿,问了弘晖也没感觉,倒是主子先被放倒了……”
    “这么丢人——看来我将来是真没有行走江湖行侠仗义的命了。”
    胤祺摇摇头无奈一笑,却也零星回忆起了昨晚的经历。破军说话的时候他还是勉强保持着清醒的,倒也听清了那香的效用——只是这么一味用了也不过是叫人头晕目眩做噩梦的香,连正经的毒物都算不上,他一时竟也想不出得是什么样的人有心思把这东西给带进宫里去:“破军说没说过,那香跟别的混在一块儿,会不会成了什么混毒之类的东西?”
    “问过了。他说不会,跟什么混在一块儿也就是这么个效用。”贪狼抱着弘晖坐在桌边,又替他擦干净了手,把那一碗甜羹轻轻搁在他面前,“廉贞进宫里去查了,半夜又回来把破军也叫了过去,现在还没有回信儿呢。”
    “那就再等等,反正就我们几个人看家了,也不愁那东西能祸害到什么人。”胤祺点了点头,心思就又转回了刑部那一头儿,斟酌着思量道:“师兄一个人肯定干不过来,可我这样儿过去了也是帮不上什么忙……现在谁还没走呢,那个年羹尧在没在?”
    “张大人去找来着,说是也走了。”
    贪狼应了一句,想起张廷玉绝望的语气,眼里就忍不住的带了点儿笑意:“皇上这回带的全,南书房大臣就剩下了张大人一个,连方苞都被带走了——张大人说他知道主子身子不好,本不想来搅扰的,奈何这满朝文武竟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个,实在是太瘆得慌……”
    “听你说得这么凄惨,我都想去慰问慰问师兄了。”胤祺摇头失笑,觉着身上的力气恢复了些,就撑着榻沿坐直了身子,冲着眼巴巴瞅着两个人插不进话的弘晖招了招手,“过来,叫五叔看看病全好了没有。”
    “诶!”弘晖抛下手里的小碗就扑了过去,一头扎进了胤祺的怀里,蹭了蹭才又抬起头,一脸担忧地望着比平时虚弱了不少的五叔:“听狼叔说五叔生病了,五叔是因为被弘晖过了病气才会生病的吗?”
    “这话儿是谁跟你说的,你阿玛?”胤祺揉了揉他的脑袋,微蹙了眉问了一句,弘晖却只是用力摇了摇头,略一犹豫才又道:“是我自个儿听见的,八婶婶跟额娘说,不能叫五叔来。五叔会得病,阿玛就会骂额娘……”
    胤祺目光不着痕迹地沉了沉,抬手轻轻揉了揉他的额顶,放缓了声音道:“放心,以后你八婶婶就不会再说这样的话了……”
    弘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忽然跳下榻踮着脚把那一碗甜羹捧在怀里,又跑回来一脸认真地塞给胤祺:“生病了就要喝可苦可苦的药,这个给五叔吃,吃了就不苦了!”
    “五叔是大人了,不怕苦,你自个儿吃吧。”
    胤祺浅笑着温声应了一句,本想抱着他坐在榻上,掂量了一番自个儿现在的力气,还是放弃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贪狼,扶我一把——这么着叫师兄一个人管事儿不成,咱上刑部溜达一趟去。”
    “主子,您现在还是在家里头静养好些,要不我去跑一趟刑部,看看张大人那儿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
    贪狼犹豫着劝了一句,胤祺却只是含笑摇摇头,轻抚着弘晖的脑袋缓声道:“有些人还在眼巴巴地等着看,咱们得让他们看个够才行……咱们小弘晖就白遭这一场罪了不成?”
    到底还是拗不过自家主子,贪狼虽仍对着胤祺的目的一知半解,却也只得认命地点点头出去准备。胤祺现在的情形显然是没法儿骑马的,要去刑部也只能坐着轿子过去,把弘晖一个人留在府里头也不放心,索性就一块儿带在了身边,就这么晃晃悠悠地一路往刑部去了。
    张廷玉正焦头烂额地在刑部独立支撑着大局,一听五爷居然撑着病体赶了过来,只觉着立时更焦头烂额了些。忙快步迎了出去,帮着贪狼扶住了走路仍有些打晃的胤祺:“有什么话叫人过来交代一声也就是了,阿哥跑过来干什么?”
    “在家里头闲着也无聊,就带着弘晖过来玩玩儿。”
    胤祺倒是打定了主意不给他师兄什么感动的机会,笑着应了一句,就在张廷玉愕然又痛心疾首的注视下,由贪狼扶着坦然地进了里头的隔间。
    被理出来有问题的文书都已经被整整齐齐地码在桌案上了,胤祺却也没什么拿起来看一看的打算。嘱咐过弘晖可以出去看热闹但不许捣乱,等着张廷玉也进了隔间,便示意贪狼关上门,略略坐正了身子正色道:“师兄,若是要准备秋狝的事宜,一般都会在什么地方?”
    “就在乾清宫,有给大臣们专门议事的偏殿——不过若是人不多,皇上又想听一听的话,也会挪到南书房去。”
    张廷玉没料到胤祺竟是专程来问这么一个问题的,迷惑地应了一句,才想起昨天南书房似乎确实忙到挺晚:“阿哥要是想问昨儿的情形,应该是在南书房议的事。今晨我去找帮手的时候,里头还有几个小太监在收拾屋子,想来昨晚怕是熬了一宿。”
    “南书房……”
    胤祺若有所思地念了一句,轻敲着桌案蹙了眉细细思索着——南书房是皇阿玛办公的地方,倘若这“春风醉”是冲着皇阿玛去的,最容易猜到的目的就是为了搅乱皇阿玛的心神,好提前这一次秋狝。可纵然秋狝提前了,他却也实在想不通有什么人能从中获益,又能靠着闹这么一出来得到什么。
    平心而论,在编剧这条路上毫无天分的前影帝,对于阴谋算计的戏码其实也是全然苦手的——他更喜欢直来直去,用光明正大的阳谋或是理直气壮的不讲道理把人给怼回去。毕竟这一路走过来他始终没少了倚仗,明明有恃无恐地直接出手就能解决的事儿,他自然没那个必要还要去想什么拐弯抹角的阴谋。
    可下毒却不一样,这个字眼仿佛天生就是见不得光的,无论什么时候都一定会和那些陈腐或卑劣的阴谋诡计纠缠不清。上一次遇到这个字眼的时候还是明珠家里那一档子事儿,那一回如跗骨之蛆般的寒意至今还叫他心有余悸,虽说这一回不过是些无伤大雅的熏香,除了他怕是连只兔子都不能立竿见影的药倒过去,可真正要紧的,却是这背后究竟暗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张大人今晨去过南书房么?”
    贪狼忽然敏锐地寻到了一丝端倪,蹙紧了眉抬头问了一句。见着张廷玉茫然点头,才又转向一旁若有所悟的胤祺:“主子,您现在身上可有什么不适没有?”
    胤祺已明白了他的意思,略一沉吟便微微摇头,思索着缓声道:“看来——要么不是南书房,要么就是那儿今早就已经被人收拾过了……可若不是在南书房,四哥又能打哪儿沾上那熏香呢?”
    “阿哥是要查四阿哥碰了什么人么?”
    一旁的张廷玉听得云里雾里,又想起今儿这位五爷居然带着孩子来了刑部,忍不住猜测着问了一句,犹豫片刻才又试探着劝解道:“四阿哥一向不近女色,若是身上沾了什么香气,许也是昨儿得万岁爷吩咐,去面见德妃娘娘的时候沾的。阿哥还是劝上四福晋几句,莫要因此闹将起来,又要叫皇上斥责了……”
    “师兄——你想到哪儿去了?”
    胤祺诧异地瞪大了眼睛,一时居然不知该佩服自个儿这一位师兄的脑洞,还是应该先问问清楚自家皇阿玛究竟斥责了多少个儿媳妇。张廷玉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一时却也没了底气,迟疑半晌才道:“难道不是——四阿哥回去身上沾了什么来路不明的香气,四福晋心中生疑,所以叫弘晖阿哥来拜托阿哥追查一番……”
    “……”头一回发现自己这位师兄居然相当有当编剧的天分,连胤祺自个儿居然都忍不住觉着他这剧情设定得仿佛颇有道理,挣扎了一番才把思路重新解救回来:“不是,其实——罢了,此事先不说。师兄你说昨儿四哥去见了德妃娘娘,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昨日回南书房点卯的时候,正巧赶上四阿哥往外走。”张廷玉略一思索,仔细算了算时辰才道:“大抵是戌时刚过,见四阿哥神色匆忙,我也不曾多问。倒是听亮工说,好像是德妃娘娘与十四阿哥又生了什么矛盾,十四阿哥又在永和宫大闹了一场,皇上就打发四阿哥快去劝劝,也没再叫接着回来……”
    张廷玉自幼读圣贤书学圣人行,从来都是个谨言慎行的方正君子,偏偏每回跟这位既是主子又是师弟的阿哥凑到一块儿,就会被身不由己的带着往岔路上走。强忍着内心的挣扎说完了宫里的八卦,就立刻陷入了吾日三省吾身的深刻自我谴责里头去了。
    胤祺倒是对自家师兄痛苦的心路历程全无所觉,若有所思地屈指轻敲着桌案,专心致志地琢磨着四哥家门里的糟心事:“若是这香出在德妃娘娘宫里,咱们怕就要往别处想一想了……廉贞他们进不去后宫,我去又怕再叫人家给放倒了,平白的惹额娘担忧。你帮我去额娘那儿一趟,看能不能问出什么名堂来,回头咱们再商量商量应对的法子。”
    “是。”贪狼应了一句,快步出了门招呼一声,便不知道打哪儿忽然冒出了个一身黑衣的青年,冲着他点了点头,沉默着守在了胤祺的身侧。张廷玉一向对胤祺身边仿佛源源不断凭空出现的侍卫颇感敬畏,总算看熟了贪狼跟廉贞,眼见着居然又出来了一个颇为眼生的,下意识就往四处的房梁上看了一遍:“阿哥,他们都是打哪儿来的……”
    “我也不知道,总归找人的时候叫一句就是了,比那孙悟空都灵呢。”胤祺笑着应了一句,又忽然一本正经地神秘道:“师兄不知道,其实他们本就是时隐时现的,你心中若想着,便能看得见。你心中若是不信,也就看不见了。”
    “当真?”张廷玉被吓得微微打了个寒颤,明明是炎炎夏日,背后却仍生出一丝隐隐的凉意来。眨了眨眼睛定睛看去,桌案后头竟当真只剩了胤祺一个人四平八稳地坐着,只觉着登时连寒毛都倒竖了起来,踉跄着转了身就跌跌撞撞地快步往外走:“阿哥好好儿歇着,我先出去看看,别叫他们偷懒……”
    平日里一贯温文尔雅的人,这短短的几步路竟走出了龙行虎步气势千钧的架势来,出门的时候还险些被绊倒在地上。胤祺扶着额闷头笑了好一阵,才终于低下头望向仍以一个奇异的姿势趴在地上的禄存,伸手将他拉了起来,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肩:“配合得不错,以后再接再厉……”
    贪狼去得快回来得也快,胤祺刚把那一桌子的文书审了个七七八八,贪狼便已打翊坤宫里转了回来,居然还思虑周全的特意换了一身衣裳,手里头还拎了一个极为精致的食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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