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一直在盛京来着么,什么时候回来的?”
    胤祺诧异地应了一句,却也觉着有些惊喜,忙吩咐贪狼出去把人迎进来。要说不常在京里头的阿哥其实不止他一个,他这个七弟胤祐自打封了贝勒,奉命掌正蓝旗满蒙汉三旗事务,就直接一头扎在了盛京,倒是比他还不常回来,也只能在每年过年跟皇阿玛寿宴的时候碰一碰面儿。如今虽不知怎么跑了回来,可既然都已来了府上,却也自然没有不见的道理。
    贪狼不多时便引了七阿哥走进来,当年那个性子孤僻倔强,恨不得对着谁都带刺儿的小阿哥如今也已长到了二十岁上,幼时的尖锐棱角在这些年里已被打磨得光滑平润,一举一动都规规矩矩的毫不违礼,甚至在随着贪狼进屋的时候还带了些犹豫局促,神色间竟也带了几分拘谨跟不自在。
    “小七儿,快过来——上回寿宴上都没来得及好好跟你说话,也不知道你小子整天扎在盛京都忙些个什么……”
    胤祺笑着温声招呼了一句,示意他在榻边坐了,又撑着身子坐起了些,心里却忍不住生出了些难言的感慨。如果要论境遇,他这个七弟其实与老八是最相近的,都是母妃在宫中都没有半点儿地位,外家也没有丝毫的助力。小时候尚且看不出区别来,可慢慢儿的长大了,懂得事多了,外家有地位的阿哥却也仿佛自然而然的就比那些个孤苦伶仃的高出了一头。
    这个弟弟的性子打小就敏感,又因着脚上带了残疾,虽有他一直留心护着,却也一日比一日的安静沉默,再不复昔日刺猬似的尖锐,却也没了儿时毫无顾忌相交时的那一份天真随性。胤祺始终都将这些看在眼里,却也终归无可奈何,也只能想法子套了他的话儿,问清了他想做什么,就求皇阿玛给他定了个外放练兵的差事,总不至于再憋屈在京城里头屈心抑志,不得不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日子。
    “五哥……”
    胤祐在榻边坐下,张了几次口,终于还是低低唤了一声。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屋角,胸口急促地起伏了几次,竟是忽然又起了身,屈膝重重跪了下去:“五哥——我闯祸了,你打我吧!”
    “小七儿——你这是唱的哪一出?还不快起来,有什么事儿要当哥哥的背锅,说一声也就是了,干嘛闹这一出非叫我看着难受……”
    胤祺无奈一笑,探身使了些力气才将他扯起来,自个儿却也累出了一脑门的虚汗:“说吧,闯什么祸了,我帮你收拾了不就是了?”
    胤祐的脸上却仍是一片凄色,咬着牙摇摇头道:“不行的,这一回的错儿谁都收拾不了——别说五哥不会原谅我,就算是我自己,也恨不得亲手一刀劈了我自己……”
    “你先别急,坐下慢慢说,听话。”
    胤祺微蹙了眉,示意贪狼扶着他坐下,等着他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才又缓了声音耐心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好好跟五哥说,咱们一块儿商量有没有解决的法子——你现在再怎么着急,最多也只能叫我跟着你一块儿着急罢了,该解决的事儿还是没能解决,你说是不是?”
    胤祐坐立不安地低垂着头,半晌才终于哽声道:“这一回的瘟疫——这回的瘟疫都怪我,是我被银子迷了心窍……五哥,我有罪于国家朝廷,也有罪于那些个患病的百姓,我甘愿受罚……”
    胤祺愕然地瞪大了眼睛,实在想不出这究竟是怎么个剧情,更想不通这当口居然还有人主动跑过来背锅。只是如今一头撞进来的是自家弟弟,他却也没了调侃的心思,张了张口才艰难道:“小七儿,你莫非……认识那个朱三太子?”
    “朱三太子?”胤祐茫然地眨了眨眼睛,显然对这么一个名字极为陌生,“是东宫的人吗?我不认识……”
    胤祺心里头忽然隐隐生出了个近乎荒谬的猜测来,示意贪狼扶着自个儿打榻上起了身,支撑着走到这个弟弟身边坐了,含笑用力地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好了,现在说吧——你连那朱三都不知道,是怎么就一门儿心思觉着自个儿是这瘟疫的始作俑者来着?”
    胤祐被他仍如少时一般对待,脸上便不由带了些淡淡的血色,抿了抿唇才定下心神。仔细听着他把话说完了,才又蹙紧了眉茫然低声道:“难道——不是吃了蝗虫粉,就会叫人染上瘟疫吗?”
    第153章 秋闱
    “谁跟你说吃了蝗虫粉得疟疾的——那我还不如直接叫老十三去往沙俄扔两把蝗虫粉,别说尼布楚了,圣彼得堡兴都能给打下来。”
    胤祺听得哑然失笑,望着这个弟弟诧异又茫然的神色,忍不住又照着脑袋上狠狠揉了一把,摇了摇头轻笑道:“整日里就属你会胡思乱想,给你关个门你都能在里头想上一天不带重样儿的……把心尽管放下来慢慢说,你是怎么跟蝗虫粉扯上的关系,难不成前儿倒卖炒价的是你的人?”
    “五哥——你真不是故意安慰我的?”
    虽说得了胤祺的保证,胤祐心里头却依然有些忐忑,犹豫着试探地问了一句。胤祺揉了揉额角无奈一笑,一本正经地点点头道:“自然不是——再说了,那蝗虫粉还是我叫小九最先开始卖的呢。要真是根源出在这儿,要不着你跑来认错,我就得先到皇阿玛那儿去请罪去了。”
    “是五哥你先卖的?我还当是老十呢——当时他们跟我说叫我也跟着买一些再卖出去,说能挣钱,我一时就信了……”
    胤祐听得愈发愕然,他一直待在盛京,对京城里头的事儿知道的不多,这时候还依然有些云里雾里。胤祺却已隐隐听出了些门道,眼中不着痕迹地闪过些思索,又似是随意地道:“对了,我记着你的嫡福晋是老十的表妹来着……这事儿是他们家牵的线?”
    他还记着当初温僖贵妃殁的时候,她那两个不争气地就在灵前为家主之事互相构陷乃至大打出手的兄弟。那个阿灵阿如今已彻底归附了八阿哥,死心塌地的替着老八做事,虽说这么些年来基本上没能帮着什么有用的忙,倒是添了不少的乱,可毕竟忠心可嘉,身份又摆在那儿,老八直到现在也都还耐着性子忍着他。
    至于另一个比阿灵阿只怕还不如些的法喀,虽说与阿灵阿兄弟交恶,却毕竟同为十阿哥的亲舅舅,也只能捏着鼻子一块儿伺候着老十,只是不常与老八走动。七阿哥的嫡福晋就是这个法喀的亲闺女,与钮钴禄这奇葩的一家子走得近也是难免的,只是这一回居然撺掇着老七跟自个儿杠上了,也不知究竟是无心之举还是另有所图。
    胤祐点了点头,微蹙了眉回想着此前种种,思索着缓声道:“说是她本家的弟兄,有这么个挣钱的门路,叫我也跟着碰碰运气。我也没多琢磨什么,左右手里头闲钱也没处花,就给了他们去折腾,可折腾了一溜八开,也一直没见着什么回头的银子……”
    比谁都清楚为什么没能见着回头银子的胤祺忽然平白生出了些心虚,抿了口茶轻咳一声,决定还是不告诉这个弟弟其实一直是自己在背后怼他的惨痛事实:“罢了,此事我们先不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可又是怎么就跟瘟疫扯到了一块儿去的?”
    “那一日来了个牛鼻子道士,说是叫张天师的……”
    胤祐说到这儿自己却也觉着有些脸红,摸了摸脑袋低声道:“他给我算生辰八字什么的,居然都对上了。五哥你也知道,咱们这些个阿哥的八字玉碟是不会传出去的,寻常人自然更是难以知晓,我听着他说得确实准,不觉就信了他几分。然后他就又说了我做的那些事儿——说蝗虫是瘟神化身,散了蝗虫粉,自然就会滋生瘟疫什么的……”
    “然后你就信了?”
    胤祺哭笑不得地望着这个满脸凝重紧张的弟弟,只觉着这手段跟前世天桥下头摆地摊算命的实在没差到哪儿去,却没想到居然当真会有人上当:“咱们的玉碟就在宫里头放着,能拿到的人多了。你怎么就不先想想是不是什么人有意利用你,设了个套儿故意等你往里头钻,居然上来就信了这悬乎至极的半仙儿——小时候的机灵劲儿都哪儿去了?”
    胤祐几乎根本就没动过这么个念头,一时听得目瞪口呆,茫然地应了一声,却又认真摇了摇头道:“不会,我就是个无权无势的阿哥,利用我算计我也没什么用,他们给我下套干什么……”
    胤祺听得心中半是黯然半是无奈,默然片刻才淡淡一笑,轻轻按了按这个弟弟的肩:“七弟,这一回怕还真是有人算计了你……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交给我来处理。好容易回来一趟,在京里安安心心地玩儿几天,等回了盛京就好好整顿你的旗务。别老什么锅掉下来就往自个儿身上背,记住没有?”
    “五哥,你身子还都没好呢,不能为了我再操劳了——你跟我说怎么管,我自个儿去查。”
    叫他意外的是,这一回这个弟弟的头摇得却是比哪一回都坚决,甚至大有一副不同意就赖在这儿不走的架势。胤祺怔忡了半晌,终于摇摇头妥协地无奈一笑,揉了揉他的脑袋微微颔首道:“好,那你就照我说的去做——你就拿出今天找我的这个劲儿来,直接去找老十,把什么蝗虫粉瘟疫的那一套再跟他说一遍,也别说你来找过我了,先看看他是什么反应。他要是拉你去见老八你就去,只要守住了别露馅儿,随你怎么发挥。回头再跟我说他们都是什么反应,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就是我叫人给忽悠了,再假装成不知道,接着再去忽悠他们。”
    胤祐认真地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地总结了一句。胤祺哑然半晌,居然也当真想不出有哪里不对来,只得无奈地点点头笑道:“倒也差不多就是这么个理儿……去吧,哥在家里头等着你胜利的消息,啊。”
    见着这个弟弟眼里忽然现出些久违的神采,用力点了点头大步出门,胤祺心里却莫名的隐隐有些发堵。静静枯坐了半晌,直到贪狼轻声提醒他该用膳了,才终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接过那一碗药膳粥轻轻搅了两下:“回头请四哥来一趟,我有些话跟他说。”
    “四阿哥日日都来,只是朝中事多,一向来得晚,可能还要等上几个时辰。”
    贪狼温声应了一句,取了一件衣服替他轻轻披上,又在肘下垫了个软枕,好叫他靠得舒服些:“主子要是坐得累了,就再回床上歇一会儿。今儿皇上心情好,南书房的大人们准定都猜得着是主子这儿大好了,等散了议事,估计都得过来探望来。”
    “都过来?那我还不如再接着睡下去呢……”
    胤祺头痛地敲了敲额角,无可奈何地轻叹了一声。贪狼见着他几乎显出了些生无可恋来的痛苦神色,忍不住轻笑出声,耐心地缓声道:“几位大人都送了不少的药材,也都来过好几次呢。尤其是王大人跟高大人,平日里没事儿就往府上跑——”
    “算了吧,别人我不知道,他俩往府上跑肯定没什么好事儿。兴又是叫谁给弹劾了,跑我这儿扯大旗作虎皮来——再怎么也是皇阿玛亲自赏给我的‘五爷党’,好歹也是要给几分面子的,反正给了我也不知道……”
    一提起这一群自个儿都管不了的伪五爷党,胤祺就只觉着一个头两个大。摇了摇头舀起一勺粥搁进嘴里,却还没来得及咽下去,下头就又有人来报,说是张廷玉张大人来了。
    “师兄都过来了,莫非朝议才这么一会儿就散了?”
    胤祺心中警铃大作,点了点头叫把人领进来,又端起粥碗囫囵着咽下几口,免得一会儿这人一个接一个的来,想坐下安安生生吃口饭都没机会。贪狼怕他再把自个儿呛着,忙又替他倒了杯茶,顺了顺背轻声劝道:“主子也不用这么在意他们——等张大人走了,咱关上门安安生生地吃过饭再见人也不迟,哪儿还能探病探得病人都吃不上饭了?”
    “这当口哪能真不见他们?你看着吧——指不定皇阿玛又攒着什么劲儿要坑我呢,兴哪一个人的哪一句话漏过去,我就又稀里糊涂地被皇阿玛给踹坑里去了。”
    凭借着多年积攒下来的斗争经验,胤祺早就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片平静下头藏着的阴谋气息,只是还不知道自家皇阿玛打算从哪儿下手罢了——如今局面虽仍扑朔迷离,却任谁都看得出在这一切下头怕是藏了一张遮天大网,稍有不慎就会被纠缠着不得脱身。依着他家皇阿玛的性子,准定不会愿意他插手,要么是想办法叫他忙得没工夫再管这个案子,要么是直接把他给坑到哪个犄角旮旯的山沟沟里头去,叫他想管也鞭长莫及。如今他这么个身体状况显然是没法儿走第一条路的,若是不再紧盯着点儿那些个南书房行走的大臣们,想办法从他们的言语里推测出来点儿端倪,兴许哪天一醒过来,就指不定躺在哪儿发呆了。
    说话间,张廷玉已叫下人领了进来。一见着胤祺正好好儿地坐在椅子里头,眼中便闪过由衷的欣喜亮芒,竟是连眼眶都已隐隐泛红:“阿哥,您可算是醒了……”
    “师兄快坐,这些日子有劳师兄挂念了。”
    胤祺笑着撑着身子坐起了些,张廷玉已快步走了过来,轻按着他靠回了椅子里头:“阿哥莫要乱动,千万别再损了元气。”
    “我怎么觉着——这句话后头跟的应该是千万别动了胎气……”
    张廷玉说得顺口,胤祺听着却只觉哪哪儿都别扭,忍不住低声念叨了一句。谁知张廷玉白净的面孔上竟是忽然显出了些淡淡的血色,腼腆地低头一笑,歉意地低声道:“是廷玉一时说顺了——不瞒阿哥,内子前几日刚诊出了身孕……”
    胤祺险些被茶水呛着,却还是本能地顺势道了句恭喜。心情复杂地望着初为人父心花怒放,恨不得时时都带着一脸痴然笑意的张廷玉,迟疑了片刻才又道:“师兄每日在南书房,不会也是这么个样子吧……”
    “嗯?”张廷玉这才回过神来,收了脸上情难自禁的笑意,却又摇摇头笑道:“这几日南书房议的都是秋闱的事。廷璐也是今年参加乡试的秀才,所以皇上也就准了臣避嫌,就不跟着诸位大人议事了。”
    看到自家师兄在说到不用跟着议事时眼里发自心底的快乐,胤祺只觉着发自心底的心虚。忍不住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彻底带歪了这一位屹立三朝的资深宰辅重臣,居然连因公翘班这种事都已接受得这般的自然了:“师兄——不想在南书房议事么?”
    “倒也不是,只是皇上这些日子心情一直不好。听亮工说前几日尤甚,还曾摔过不止一套的茶具。”
    张廷玉应了一声,心有余悸地摇了摇头,又忽然带了些局促地轻笑道:“阿哥莫要与旁人说,其实——廷璐本该是过三年再参加乡试的。只是父亲听了南书房的情形,又与我商议了一番,就叫廷璐先去考一回试试看,也好叫我能借此避嫌……”
    “师兄实在——颇谙变通之道……”
    胤祺听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在心底里认认真真地同情了爹不疼哥哥不爱的张家老三一把:“可若是廷璐学问还不够,考不中怎么办?”
    “原本定的也是三年后再考,这一回就当是提前试一试,体会一番秋闱的气氛罢了。”
    张廷玉倒是半点儿都没有坑了弟弟的觉悟,居然还颇为真诚地应了一句。胤祺越发担忧起自个儿怕是已经把一个好好儿的淳朴善良又正直忠诚的师兄给拐带成了毫不自知的天然黑,默然了半晌才终于认命地摇了摇头,在心底里给无辜的张廷璐上了一炷香——那秋闱可是要三场,历经九天七夜的。偏偏连饭菜都要自备,天气又热,放馊了的比比皆是。有不少富家子弟都因为受不住这考房的艰苦而弃考,据说每个熬过来的人都跟被扒了一层皮似的走路都打颤。他光是想想那情形都觉着可怕,要是头一回还没考中,回去复读三年还得再过上一回这样的修罗场,他一定会悲愤到离家出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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