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想越觉得心虚,后背起了一层细汗。
    事到如今,骑虎难下。他硬着头皮又色厉内荏地说了郭夫子几句,丢下一句这就去告之常太傅的话赶紧走了。
    他一走,围观的人却没散。
    叶正年纪小,还不知道常太傅是什么。但叶廉在玉清书院读书几年,怎么可能没有听过常太傅和无涯先生的名讳。
    他震惊到极,看着自己的夫子。
    郭夫子淡淡一笑,“择师择学,你选择了为师,为师选择了你们。所谓有教无类,学海无涯,今后你我共勉之。”
    叶廉重重点头,小脸全是坚定。
    叶娉已退出人群,她万万没想到当日在玉清书院那一闹,居然给自己的两个弟弟闹出来一位这般惊才绝艳的老师。
    郭夫子能在那般情况下选择收弟弟们为学生,且没有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想来也不需要他们的恭维和巴结。
    他们能做的,就是一切如常,平常视之。
    她迫不及待回家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父亲,叶庚听到之后瞬间坐起,激动到险些失语。那日他就觉得郭夫子深藏不露,却不想原来是无涯先生的弟子。
    无涯先生何许人也,那可是他们天下学子心中的第一人。
    叶氏虽是个内宅妇人,但王家自诩书香门弟,她身为书香之家长大的姑娘,岂能没有听过无涯先生的名号。
    王家这些年,从来没有放弃过和无涯先生结交的念头。不止一次派人前去拜访,期望无涯先生能收王家的子弟为学生。
    “竟是无涯先生的那位关门弟子!”她激动到无法自抑,喃喃着不知该如何是好。“娉娘,你说咱们之前的拜师礼是不是太轻了?若不然再备一份送过去?”
    叶娉摇头,“郭夫子收大弟和小弟为学生,图的可不是我们的恭维和孝敬。我们若真前后两套做法,反倒失了纯粹。”
    叶庚也想到了这点,赞同女儿的想法。
    “难道咱们什么也不做?”叶氏觉得不太妥。王家每次派人去拜无涯先生,所备之礼都是极重。便是前去送礼之人,也是选了又选,慎之又慎。虽然次次无功而返,礼也未留下,但年年往复从不懈怠。
    廉哥儿和正哥儿能拜在无涯先生的弟子门下,也算得上是无涯先生的徒孙,这般幸运之事,当真能寻常处之吗?
    叶家人欢喜激动之时,那位梁夫子已到了常府门前。以他的身份,他当然是不得入内,只通过门房转达消息。
    他在等待常府回话的功夫,郭夫子也到了。
    郭夫子还是那般闲散的样子,给门房递了一块什么牌子后,那门房刹时变了脸,然后恭恭敬敬将人往里请。
    见此情形,梁夫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戚惶后悔不已,不敢再等常家的回复,赶紧去找人商议。
    不到半天的功夫,永昌城的大街小巷都在传常太傅的师弟已至京城,且还收了叶家的两个儿子为学生。
    所有人都羡慕叶家好运道,误打误撞两个儿子居然会有这样的际遇。人们在羡慕之余,难免会提及王家和玉清书院。
    玉清书院背靠的是王家,那叶家的长子可是被玉清书院赶出来的,叶家的长女更是痛斥玉清书院的夫子无才无德。听说郭夫子也是从玉清书院出去的,难道玉清书院真的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消息传到王家,王家上下立马炸窝。
    王家是百年世家不错,但近些年来却未出过惊才绝艳的子孙。若不然也不会坚持攀交无涯先生,期望家族能出一位顶梁之才。
    是以惊讶者有,不信者有,震惊者有,愤恨者最多。
    朱氏气得连摔两个茶杯,她不就是想给叶家人一个教训,断了叶家那两个小崽子的读书路,谁知会是这般结果。
    那个郭夫子,一直隐瞒来历在玉清书院当一个琴技夫子,究竟是什么意思?说什么是想暗中寻找可栽培的好苗子,居然找了叶家两个小畜牲,说不是故意的谁信!
    他们王家何等门第,年年送礼年年无功而返。早年是想有子弟能被无涯先生看中,后来已经自降身份只求家中子孙能被无涯先生的弟子收在门下。便是如此,依然次次被拒绝。
    难道他们王家的子孙还不如两个小门小房的小崽子?
    当传来京中不少世家动心思想送子弟去郭夫子门下读书时,她已经气得头昏脑涨。她有好几个嫡孙,自以为个个都比叶家的两个小崽子强。偏偏出了这样的事,她不仅自己气苦,还被大房和二房埋怨。
    那个郭夫子,一定是故意的!
    她恨极,怒极,终于病倒了。
    ……
    两天后,叶家收到了常府的帖子。
    初接到帖子时,叶氏又哭又笑。她在王家当姑娘时,也有幸去过一些显贵人家做客。虽说是跟在嫡出的姐妹们身后当个陪衬,但也算是长了见识。后来嫁入叶家,因着叶家的门第,别说是显贵人家,便是寻常的官员之家的宴会,她也没有参加过几回。
    她几夜未眠,又是欢喜又是忐忑。欢喜的是他们叶家居然能攀上常府,忐忑的是她没底气和这样的人家结交。
    最后犹豫再三,她还是决定带两个女儿去做客。
    以前她也有幸来常家做过客,不过那时她只能跟在嫡姐妹的身后,默默无声仿若一个活生生的影子。这般自己与大世家的夫人往来,还是有生以来头一遭。
    常家人丁简单,常太傅共有两子两女。两女已出嫁,两子也已成亲生子。其夫人李氏,出生武将世家,原是安和长公主的伴读。
    李氏长相英气,便是年岁不轻,依然性情爽朗大方。一应气度与打扮都让人觉得无比舒服,看叶家母女三人的眼神也十分友好。
    她的和气,让叶氏稍稍心安。
    常家的两位少夫人一位姓杜,一位姓兰。杜氏是那种书卷气浓郁的女子,一眼便知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大家闺秀。兰氏模样娇俏,看上去与婆婆李氏更为亲近一些。
    姐妹俩长相实在出众,又因为是一对双生子更加耀眼,几乎是一露面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李氏更是不吝啬地夸了好几句,直言叶氏有福气。
    叶氏自然是忙着谦虚,心下却是松了一口气。
    叶家的上门礼除了惯例的几样之外,还有叶娉专门准备的面膏。粉彩桃花的瓷盒,泛粉清透的面膏,盒底刻着花记二字。
    兰氏一见这面膏,立马喜欢。
    “这面膏瞧着不错,我倒是没在京里见过哪家铺子有卖。”
    叶娉回道:“这是我自己做的。”
    婆媳三人皆有些惊讶,齐齐看过来。
    叶娉作羞涩状,“我平日里闲来无事时,喜欢捣鼓这些东西。”
    兰氏眸光闪了闪,这面膏质地清透泛粉,还有淡淡的花香。她敢说整个永昌城,还没有一家胭脂铺子的面膏能与之相媲美。
    她看了就喜欢,料想别的女子亦如是。
    “我瞧着你做的不比我往常用的那些差,日后你若是做得多了,可以匀一些出来。我有一个胭脂铺,你可以放在我铺子里寄卖。”
    “真的吗?”叶娉惊喜出声,尔后又像是觉出不妥,羞赧地低头。“…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二夫人了?”
    “不会,举手之劳的事。”兰氏笑道。
    “父亲从小便教我们,君子不乘人之危,不迫人之险,更不可谋人之利。若我真做多了,劳烦二夫人代为寄卖,那每售出一盒,二夫人可抽三成利。”
    “我怎能抽你的利?”
    “二夫人若是不应,那我便不能这么做。”
    “……那好吧,依你。不过不能三成利,两成即可。”
    “多谢二夫人。”
    叶氏全程懵然,出门时娉娘说多加一份礼时,她还怕自家做的东西别人会嫌弃。没想到这才几句话的功夫,娉娘似乎就和常家的二夫人达成了生意。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娉娘一开始就存着这样的心思?
    叶娉确实存了心思,不过却是本着顺其自然的心态。叶家家底之薄,她不用问也知道,所以除了安身立命之外,赚钱也是迫在眉睫。
    以他们的能力,不可能买得起城北的铺子,便是城南的铺子也极其吃力。若是租一间铺子卖胭脂水粉,似乎也不合实际。一则是没有资源,二是没有人脉。所以借他人之财力人脉才是最稳妥最合适的赚钱之路,前提是别人愿意帮他们。她想归想,谋划归谋划,事情能如此之顺利,还是出乎她的预料。
    “叶夫人真是好福气。”常夫人突然感慨道。叶家大姑娘能说出那样的一番话,证明其心性极正。这般心思纯正又手巧的姑娘,难免让人生出几分好感。
    叶氏又是一番自谦,心中越发涩然。同时又感慨常家不愧是比王家更胜一等的世家,常夫人言行如此令人舒服,比她原来的大伯母二伯母和嫡母不知好多少。
    一旁的兰氏和叶娉已经达成生意,关系自是近了几分。
    兰氏原本就是那种开朗的性子,关系一近说话也亲昵了几分。她看了看叶娉,又看了看叶婷。这姐妹俩在京中的名声可不太好,听说是一个不知廉耻凶悍一个力大如牛。瞧这姐妹俩娇花似的模样,还真与传闻中的不符。
    “我听人说,有双子生的人家,后代更容易生下双生子,也不知是真是假?”
    女人的话题无外乎几种,衣服首饰、胭脂水粉、还有孩子。
    兰氏这话一说出来,李氏和杜氏都来了兴致。双生儿是福气的象征,哪家若是能同时诞下双生子,说出去都是长脸风光的事。
    “还真别说,似乎真是如此。”李氏说。
    似乎家中有生双生子的先例,后面更容易产下双胎。若真是如此,日后谁娶了叶家女,必是有可能一胎双生。
    杜氏含笑,“日后谁娶了你们家姑娘,指不定也能一举开出并蒂莲。”
    叶氏的心通通直跳,她之所以大着胆子来常家,当然不是为了她自己。两个女儿到了说亲的年纪,她是想为她们谋个好出路。
    眼下常家婆媳三人说到这里,她岂有不回应之理。
    “借大夫人吉言,我也盼着她们能嫁个靠得住的人家,若能一举开出并蒂莲,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李氏笑道:“你家这两个女儿模样极好,我瞧着都是有福气的。”
    这样的话,谁不爱听。
    叶氏胆子更大了一些,闻言神色哀伤,“…可惜我和我家老爷无能,未能护好她们,连累了她们的名声。”
    杜氏若有所思,看了自家婆母一眼。
    叶家女儿的名声确实不好,出身也低,想攀高亲的可能性极小。便是门当户对的人家,只怕也不愿意上门提亲。何况叶家这位大姑娘口口声声说自己心悦温郡王,别人纵然有些也不敢牵线,唯恐落了埋怨。
    兰氏也心道可惜,她虽然对叶家姐妹的印象不错,但她也觉得叶娉和叶婷想嫁一个门户高一些的人家,几乎不太可能。
    若真有不在意叶家的门第,又不在意外面传言的人…
    “母亲,小师叔似乎未有婚约。”
    她说的小师叔,是郭夫子。
    叶氏心下微动,郭夫子是无涯先生的弟子,但未有功名在身,他们叶家咬咬牙也能攀一攀。最重要的是郭夫子从不曾看低他们,又是廉哥儿和正哥儿的老师,怎么想都是极好的人选。
    李氏眼前一亮,“闲鹤那性子,是该找一个活泼些的女子。”
    郭夫子,名万里,字闲鹤。
    他此时就在常府,好巧不巧的事正准备给李氏请安,这会儿恰好在门外,也刚好听到了里面的对话。
    陪同他一起的是常家的两位公子,大公子常慎言和二公子常慎行。兄弟二人也听到屋内的对话,一个皱眉一个揶揄。
    皱眉的是常慎言,他私心以为叶家姑娘半点也配不上自己的小师叔。莫说是结亲,便是放在一起被人说道那也是对小师叔不敬。但议论此事的是自己的母亲和妻子弟妹,他没办法指责。当下轻咳一声,然后让下人进去通传。
    叶氏听到郭夫子和常家的两位公子过来给常夫人请安,当下开始坐立不安,脸色也不由自主胀得通红。她刚刚还在妄想人家郭夫子做自己的姑爷,也不知有没有被听去。若是听了去,那她可真是没脸见人了。
    有女眷在,且还有女客,男人们自是不好久留,是以郭夫子和常家兄弟俩给李氏请过安后便告辞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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