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铜钱真是给她准备的?
    她一人数着无趣,将三喜曾娘子三福都叫上。主仆几人将铜钱按照一百枚一串的规格串起,一边说着闲话,气氛十分轻快。
    风清抱着一摞账册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般景象。
    一身宽松常服的郡王妃歪坐在厚实的蒲团上,席子上堆放着一堆崭新的铜钱,旁边围坐着郡王妃身边的婆子丫头。
    别的世家夫人闲时弹弹琴作作画,再不济也会做些女红。哪像郡王妃,竟然不怕沾了铜臭味,毫无体面地和下人们一起串铜钱。
    当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行事就是难登大雅之堂。
    她心中生出几分轻视,不知不觉间昂起了头挺直了背。她自认比起教养学识,自己并不输给这位郡王妃。
    叶娉腰下垫着靠枕,只在风清进来时抬了一下眼,漫不经心地让她有事说事,然后继续手里的数铜钱的活计。
    “奴婢是来送上个月的账册。”
    “先放那里,我晚些时候看。”
    风清没走,道:“这些账目多且繁琐,郡王妃若是需要奴婢详细禀报,奴婢愿意为郡王妃分忧。”
    叶娉闻言,认真看了她一眼。
    她长相出众,是那种鹅脸蛋柳叶眉杏核眼的标准美人。樱草色的衣裙衬得她的皮肤又嫩又白,虽然没有过多的妆扮,但自带一股书香之气。
    “如此,那你报一报上月厨房采买的账。”
    风清一听,心下一喜。
    郡王果然什么都不懂,真正管过中馈的人都知道,一府之中最让人头疼的账上便是厨房的细账。
    厨房食材多且杂,用料更是五花八门,价格也是起起伏伏。单说一个肉,其中就不下于二十种,每一种的价格日日都有所不同。
    “回郡王妃,上月东府厨房采买的账目共有三本。一本是肉,一本是菜,还一本是柴米油盐等用料,您想先听哪一本?”
    “肉吧。”
    这个她吃得多。
    风清掩去心中鄙夷,一般世家的夫人和姑娘都喜食清淡,这位郡王妃的口味极重,且极其喜食荤腥。
    “一日鸡四只鳜鱼六尾活虾三斤。鸡每斤四十五文,共二十六斤四钱,用钱一两一钱八十八文。鳜鱼每斤三十三文,共八斤七两,用钱两百八十七文。虾每斤二十九文,用钱八十七文。二日羊肉半扇鸡两只豕肉半扇,羊肉每斤六十八文,共二十三斤,用钱一两五钱六十四文。鸡每斤四十七文,共十二斤,用钱六百十一文。豕肉每斤五十五文,共九十八斤,用钱五两三钱九十文……”
    “报总账。”
    这些碎账,叶娉听着头疼。
    风清心下越发得意,她就知道这位郡王妃什么都不懂,连账目都不愿意听,何谈管家之术?恭人实在是太高估郡王妃了。
    “上月采买生肉共用钱九十二两四钱,菜十五两,用料等是四十九两。”
    一个月光吃就要吃一百多两银子,家大业大开销也大。
    她在雪娘那里吃过几次饭,那些羊肉都是庄子上送的。温御身为郡王,不可能没有庄子。那么为什么他们东院所有的肉菜皆是从外面采买?
    风清等了一会,见她不说话。暗道这位郡王定然是吓坏了,恐怕叶家一年到头也花不到这些银子。
    果然是小家子气。
    叶娉是什么人,岂能看不出她眼底的不屑和轻视。当下将手里穿了一半的铜钱一放,冷冷地看了过去。
    “把账册拿过来。”
    风清心下一个激灵,将账册呈上。
    叶娉打开一本,字迹倒是十分清秀。
    可惜了。
    若是没有旁的心思,这样的人她倒是愿意一直用着。
    “你看一看,上面的字可能认全?”她将账册递给曾娘子。
    曾娘先是一愣,尔后赶紧双手将账册接过。“回郡王妃的话,奴婢大多认识,略有几字不太确定。”
    “无妨,都是寻常的字。”叶娉道:“这上面的记账之法不难学,日后咱们院子里的一切开销,也用这法子记账。”
    “奴婢…奴婢一定办好此事。”曾娘子想说的是她连账册都不会看,哪里会记账,不过话到嘴边她就想到了什么,赶紧表了态。
    叶娉很满意她的反应,就知道她不是一个蠢的。
    “不用担心,我会教你。”
    “谢郡王妃。”曾娘子心情激动,下人中最体面的就是管事婆子。管事婆子又分几种,其中又以记账的管事最为受人尊敬。她能被郡王选中,已是几辈子烧的高香。若还能有幸被郡王妃亲自教导记账,她这辈子怎么着都值了。
    风清听着叶娉那句话,有些不信。
    郡王妃会算账,怎么可能?
    这记账算账之法可是长公主亲创的,大多在世家大户里流传。叶家那样的门第,进出账目不外乎几笔,怎么可能用得上这样的法子。
    叶娉眉眼不抬,对曾娘子道:“算数之法也不难,我也会教你。你们若是想学,也一并可以参加。”
    她后面的话是对三喜和三福说的,三喜和三福赶紧谢恩。三喜还罢了,这就是一个吃货,只知道跟着自家主子有吃就行。而三福则红了眼,心下发誓这辈子都要效忠郡王妃。
    恰在这里,外面的下人传话郡王已经进了府。
    叶娉若有所思,视线落在风清身上。风清尽力让自己表现如常,但是轻抚平裙边的动作没能挑过叶娉的眼。
    不多会的功夫,温御进屋。
    凛寒威严,如峭壁凌人。
    曾娘子三喜等人准备行礼退出去,被叶娉叫住。
    叶娉道:“郡王回来得正好,我方才还在说要教她们记账算数之法,日后咱们院子里也该有自己的账目。未经您的允许,我擅自将您教给我的方法传出去,您不介意吧?”
    这话是把她自己会记账算账的原因过了明路。
    “你看着办。”
    “那我就替她们谢过郡王。”叶娉袖子一抬,示意曾娘子等人出去。见风清面色迟疑,却是未动,便道:“风清姑娘你先回去,以后等我身边的人都学会了看账记账,也就不劳你辛苦跑一趟,我让她们去和锦恭人对账即可。”
    风清张了张嘴,顿觉脚步千斤重。
    她好不容易有机会来无名居……
    原来恭人说的没错,郡王妃真的会看账算账,而且还是郡王教的。她好不甘心,不甘心白白错失这样的机会。
    郡王为什么不看她?
    她今天故意穿了樱草色的衣裙,听说这颜色是长公主最喜欢的。她迈着沉重的步子,眼看着就要跨过门槛。
    突然她感觉到一股寒气,紧接着她听到魂牵梦萦的声音。只是这声音比梦里的冷多了,每个字都像一把尖锐的冰刀子,活生生剐着她的心。
    “再敢着此色,本郡王就让人剥了你的皮!”
    第79章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无名居的,一双腿仿佛不是自己的,尽管软得不像样子,却生出无比的力气不停奔跑,像是身后有死神追赶。
    那句话不停在耳边回想,直到一颗心被剐得血肉模糊。
    郡王……
    竟然厌恶她至此。
    为什么?
    她生得不错,称之为美人亦不为过。她也不是那等大字不识的粗鄙女子,还精通算术。她和云淡自小就跟在恭人身边,她记得她们第一次学记账时,郡王还夸了她。虽然仅仅是尚可二字,那以郡王的性子,能说出这两字足见对她的赏识。
    郡王妃除了比她略美一些,还有什么!
    她本姓周,并非天生的奴籍,父亲也曾是书香之家的嫡子。若不是陈家获罪,他们周家也不至于跟着受牵连。家里未出事之前,祖父已是正六品官员,比郡王妃嫁进公主府是其父叶大人的官职还要高出两阶。
    云淡看到她脸色惨白如鬼的样子,吓了一大跳。
    “你…你不是去给郡王妃送账册的吗?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我…我…”风清借着她的力,勉强站稳了。直到此时,心里的恐惧害怕全变成了委屈和伤心,泪珠子成线似的滚落。
    云淡急了。
    “你倒是快说?难不成是郡王妃为难你了?”
    “好云淡,你别问了,也别告诉恭人。以后我不去无名居送账册了,郡王妃说她到时会让人过来取账对账。”
    她这般一说,云淡显然生出误会。
    郡王妃必是忌讳风清,也或者说是忌讳恭人。她可不知道郡王妃身边的人还会看账对账,这话一听明显就是托辞。
    恭人前两日还说让她们好好当差,还说只要认真做事,郡王和郡王妃都不会亏待他们。谁知一转眼郡王妃就来这一招,分明是想铲除异己。
    “走,我们去见恭人。”
    这事不能瞒着恭人。
    风清死死拉着她,“好云淡,别去了。说来说去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惹了郡王妃不快,郡王妃也不会这么做。”
    “她是主子没错,但也没有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就埋汰人的主子。是她自己让恭人举荐我们的,我们规规矩矩地做着分内之事,她怎么能如此轻贱于你。她这么做看似打你的脸,其实是根本没把恭人放在眼里。我们受些委屈是小,就怕她一招胜了之后得寸进尺,到时候恭人怎么办?”
    “她或许只是看我不顺眼…”风清心虚,但她自以为自己心思藏得好,又没有在言语上对叶娉不敬,便是真对起质来她也不算理亏。可对温御的恐惧胜过一切,恨不得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云淡不知她心里的忌惮,一心为锦恭人鸣不平。以恭人的品阶,完全可以搬出去自立门户。若不是因着郡王,恭人何必吃力不讨好还要受气。
    “那就更要说清楚了,这样的疑心重的主子,我们如何安心效忠。”
    “好云淡,你且容我换身衣服,我这个样子恭人看了必定担心。”
    “换什么换,正该让恭人看看你受的委屈。”
    云淡拖着她,死活将人带到了锦恭人面前。
    锦恭人听了云淡的叙述,目光看向了风清。
    “郡王妃真的说以后不用送账,会让她院子里的人过来对账?”
    “…是,她是这么说的。”
    “那她有没有说会派哪个人?”
    “没说,只说她会教人记账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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