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翰韬?"她试著呼唤了丈夫的名字。
    许久,有一个哽咽的声音传过来:"索菲,是我。"
    "怎麽了?"江夫人的神经从江扬离开之後就莫名紧张。
    "我想......"那个哽咽的声音强自镇定下来,"我们失去大儿子了。"
    第二天的晨报上,特邀通讯员用大篇幅写了索菲罗兰o江夫人在重要政府演说上意外通知暂停、接下来又语无伦次的事情。"我认为江夫人精干的外表下掩藏了真实的年龄和真实的身体状况,"评论这样写道,"希望国家能够拨给公务员更多更长的休假吧。"反讽的关切语气让江家继海神殿事件後再次走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江立在财政部的工作时间经常受到万人瞩目──虽然没有任何难听的话传到耳朵里,琥珀色头发的江家二儿子依旧觉得很难受。
    在和邻国的外交晚宴上,不怀好意的某官员抱起江铭笑说:"你长大以後,会不会比妈妈更出众?"时值江家公关危机,这个问题甚至让在座的江立难堪,没想到江铭甜美地笑了,露出新换的洁白牙齿:"我的妈妈,是最好的首相。"绕过了重心的回答赢得了在场所有王公贵胄的掌声,江夫人一脸释然。
    时间一天天过去,江家的气氛越来越令人难以忍受。对精英教育十分抵触的江铭哭闹著说"我讨厌做小公主"并且离家出走9个小时後,江立发现,自己为了图个轻松而匿名写到报刊去的言情小说被主编查了个底掉,并且"错误地"登在了娱乐副刊上。
    "爸爸,我想去职工宿舍住一段时间。"江立并不知道现在提出这件事情是太不合适的──因为心情不好闷在房间里的他根本不知道,巨大的元帅府一楼江铭的房间里,江夫人正在厉声呵斥每一个进门的仆人。
    "去吧,照顾好自己。"江大元帅没有露出任何不高兴的表情。半个小时後,江立才在出门的瞬间得知妹妹离家出走的消息,惊得半晌无语,更把自己的行径视为不孝。
    但是又有什麽办法呢?闷到几乎要发飙的江立,拖著小小的行李箱,在一群慌张的侍从兵中间穿过,走向另一个陌生街区。
    谁都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江家的慌乱在慌乱中收场,江铭被平安找回来,江立却真的住在了一居室的公务员宿舍很少回家。十天以後,已经能够重新控制自己情绪的江大元帅给二儿子打了个电话,平静地讲述了江扬的事情。
    江立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年纪失去大哥。长自己八岁的江扬从来都以完美的形象出现,是他一直以来最贴心的榜样。哥哥会冲破束缚带自己去意大利看比赛,会愿意和自己一起偶尔去染个头发,会在责骂降临的时候巧妙化解──会在危机来临的时候,第一个走出去,并且永远不走回来。
    江立哭了整整一夜,用默默流泪的方式,没有吵到隔壁的任何一个人。他知道自己应该绝对保密,但不知道要用怎样的方式才能平息绞痛,因此无措地穿著睡裤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冻得瑟瑟发抖。
    精英教育教会他处事的方式方法和不怕打击、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却从没有告诉他如何面对爱的生长和毁灭:当一份珍贵的感情渐行渐远,如何挽留,如何缅怀,如何重生,他只能在跌跌撞撞的路途里自学。
    他终於知道了长子的沈重压力。江扬在江家教育的路途上磕得伤痕累累,因此江立自己便学会了绕行──现在轮到他了,等他学会如何从死亡的阴影里爬出来的时候,江铭才能顺利长大,并不再因此受困。
    时间一天天过去,江家集体进入了年底之前最忙碌的季节。江大元帅要负责征新兵的全局工作,江夫人在写新年度的政府计划,江立在财政部小升一级,因此不得不肩负起结算和预算的工作,就连江铭都在忙著准备家庭教师给予的各种考核,并且一心想要换掉几个她觉得已经才尽的老师。
    没人提起江扬,这个琥珀色眼眸的江家长子。十一月的时候,江铭曾经问过一次大哥的下落,立刻被二哥用芒果布丁堵住了嘴巴。"大哥的任务保密呢!"江立抚摸著小女孩金色的卷发,柔声说。当时江大元帅不在,而江铭开口的时候,江夫人刚刚换好了家居服坐下。江铭有那麽一瞬间的失神,戳著布丁小声念叨:"那大哥就不会送我生日礼物了,对不对?"江夫人一愣,立刻放下了水果刀巧言解围,端著一盘水果就上楼去办公。等餐厅里就剩下江立和江铭的时候,金发的小姑娘忽然掉了眼泪。
    "好啦,过来,让我看看你委屈的小脸。"江立强笑著逗她。
    江铭深深吸了口气,坐正身体,不信任地看著面前的二哥,一字一顿:"大哥已经死了,对不对?"
    那个瞬间,江立清晰地看见,巨大的冰山碎体顺著冰河远去。他并不知道江铭在睡梦里被吵醒,听见了江大元帅整夜的叹息和江夫人强压抑下的抽泣,他只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像江扬那样,用自己的教训来引导小妹妹免受伤害。
    失去了江扬,他觉得自己什麽都做不到。
    爱未眠(2)
    十二月来临,万事进入收尾阶段,江大元帅忽然清闲下来。仿佛一根撑了太久的橡皮筋,猛然一松手,居然软软地懈下来,他被流感击中,发起高烧。对於一个一生戎马的前海军陆战队"金鸥"徽章获得者来说,感冒就像吃饭时候筷子打滑、没有夹起鱼丸一样正常。江大元帅借此休了个长达十五天的寒假,整天闲在家里。
    刚刚不用挂吊瓶,他便坐到电脑前,浏览一年中没有看过的一些东西,比如江铭的文章、江立的背包旅行游记,比如同年军校同学的聚会照片等等。五十岁的江元帅沈浸在回忆里,望著昔日健硕的哥们儿都已经花白的头发,感慨万千。聚会照片并没有完全在硬盘里,程亦涵的父亲把一部分个人照片放在江元帅的私人邮箱里──这个邮箱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此时的江元帅兴致勃勃,竟然顺利记起了密码。
    打开的瞬间,他就几乎碰翻了咖啡杯。
    里面有一封江扬寄来的邮件,主题是简单的"我的近照"四个字,打开来,里面有五张数码照片,时间都是今年4月。阳光明媚的基地里,江扬穿著笔挺的军服站在花坛前,微微勾起的嘴角上洋溢著年轻人最幸福的微笑,一尘不染的军靴和耀眼的军衔发出可爱的光芒。剩下几张是合影,程亦涵、苏朝宇分别出现在照片中,每幅图片下面都有简单的说明文字,千篇一律是"我和XX於X年X月X日在X处"。邮件内容更是简单到刻板:"附件里是您要求寄送的若干照片,请您过目查收,江扬。"江大元帅有点生气。
    "要求寄送"?这是什麽词汇?他明明记得那是一个雨天周末,江扬离开家的时候,他跟儿子说,"寄几张你的照片给我吧",江扬站在门口朗声说"是",之後转身撑伞钻进车里。
    他沈沈叹了口气,啜了一口咖啡,把身体重重放进椅子里。要怎麽跟这个儿子说呢,他琢磨著琢磨著,忽然觉得眼眶一胀:
    真的,要怎麽说呢,我的大儿子,已经不在了。
    结果,这一场感冒居然拖拖拉拉了整十天才有好转的迹象。江元帅每天依旧早起锻炼身体,依旧不吃勤务兵的做的早饭,而是自己剖个橙子,面包加培根片,就著热奶茶便算吃饱了。但是,几乎把公务转手给自己提携的副手以後,江元帅把更多的时间花费在江扬的房间里。
    房间很大,一张两米五长、两米宽的大床便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江扬喜欢又大又宽的荞麦枕头,但是自从进入海军陆战队以後,便更习惯长年不用枕头──经常算帐算到头晕的江立便大大方方地把哥哥的枕头抢走,在里面加了白菊,倒也睡得舒畅。寝具是一色的暮蓝,沈静清爽,整洁馨香;床头的小阁子里码著一排或多或少都跟军务有关的书籍,一摞MEMO几根笔,一只嗓门特别大的闹锺,仅此而已。
    江元帅注视著这间自打江扬出生起就分配给他的房间,忽然不知道该在哪里落脚,於是推开套间门,进到书房里去。勤务兵每天都给帝国少将的屋子里开加湿器,只因为房间里有个顶天立地的全木大书橱,上面架了移动折叠的木梯子,江扬经常穿著舒适的家居服和纯棉袜子,在阳光下端著咖啡坐在梯子上看书。有时候,江元帅会来书房跟他谈话,好几次江扬甚至都惊得把咖啡泼洒,慌张站起来,立刻又恢复了军人的笔挺,只是脸上的沮丧,是无论如何也遮不住的。
    江元帅打开梯子,也坐上去,信手拿来一本《绘画鉴赏》翻开。晨光淡淡,昨夜飘雪,因此光线里有细小的微粒,更给人朦胧的幻觉。江元帅忽然明白了儿子脸上的沮丧:穷人挤牙膏的休假日子里,又适逢没有外交筵席,没有大家族聚会,能有片刻读读闲书,实在是幸事──这麽说,我来跟他谈话,真的打搅了他的欢愉时光麽?
    "当然没有,您请坐。"江扬赶紧把两脚塞进扔在一边的拖鞋里,娴熟地斟茶递过去,"本想明天向您汇报基地的状况,不妨现在就说吧。"江扬站在书桌前面,用一个属下最标准的姿势,讲那些听来繁冗、官腔的事情,但条理清晰,事无巨细,往往累了停下来的时候,已经是用餐时间。
    这种习惯从他十六岁进入海军陆战队开始,延续了整整八年。江大元帅沈沈叹了口气,合上书本,随意地插回架子上:无论如何,这个习惯是身为父亲的他强迫儿子养成的,开始只是不放心儿子的言行,希望能够引导他不要走弯路,後来,积怨下,这变成了父子互相折磨精神的有利武器。不知道多少次,江元帅看著结束了外交晚宴後在车里就累得睡著的江扬,躲进浴室冲凉,十五分锺後带著工作报告到书房里见他,一站又是两个锺头。他很想让儿子坐下,但是儿子却倔强地一昂首,声音淡淡的:"不用了,谢谢您,我应该站著说,这是礼节。"
    "都怪你,翰韬。"江夫人蜷在被子里,眉眼间完全失去了首相的风采,更像一个最普通的、为儿子担忧的母亲,"八岁那年的事情,你是躲无可躲的罪魁。"
    江元帅在黑暗里睁大眼睛看著窗外,按铃叫人:"浓茶,煮得热热的。"那时候的江家,正处在事业的上升期,喜得二儿子江立的意外更让家庭陷入了空前的忙碌中。八岁的江扬跟父亲就像跟那些多年不相往来的远亲一样陌生,跟母亲更为要好,完全是因为她需要边恢复身材边照顾只知道大哭的江立。弟弟的出现,让江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并不是因为宠爱顿时转移了方向──从未被真正宠爱过(至少江扬自己这麽想)的他发现,父母亲和家庭教师们更加急切地开始在他身上试验各种精英教育的方式方法,功课意外地繁重起来,各种体能训练也出奇严苛,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就在此时,因为江立在隔壁整夜哭泣,使得他没法静心做题,一拖再拖的数学功课终於被家庭教师告到了江元帅那里,加上几日过重的搏击教学和惩罚,江扬夜里发起高烧,昏昏沈沈地,居然撑到第二天早晨,接著爬起来去做体能早锻炼。
    "瞧你的状态!"江元帅淡淡地讽刺,"这要如何做哥哥?自己去告诉你的体能老师,功课加倍。"
    江扬毫不犹豫地去了,直到在训练场地里因为血糖过低晕倒,这飞轮般高速运转的课程才顾及到他,猛然刹车──这一切,意外出差的江元帅丝毫不知道,等他回来的时候,江扬已经恢复了活力,仿佛什麽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只是,"爸爸"或者"父亲"这个称呼,从江元帅和大儿子的生活交集里,彻底消失了。
    一消失就是十六年。十六年间,江扬是一个温文礼貌的贵公子,是一个雷厉风行、言出必果的勇猛将官,是一个体贴细致的哥哥,也是一个柔情似水的模范情人,却始终不是江元帅的大儿子。
    始终不是,将来无法再是。
    江元帅在这些天的夜里,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江夫人经常被噩梦惊醒,紧紧抓著被子挡在胸口。好几次,江元帅希望以更亲密的夫妻的方式来缓解妻子的不适,却被坚定地拒绝了:"翰韬,我们可以做爱,甚至可以再要一个、两个孩子,他还可能是一个男孩,琥珀色头发,琥珀色眼眸,甚至长得比他还要好看,比江扬更加勇敢、出众──但是,他永远不可能是我们的大儿子了,永远。"
    忍受不了失眠的困扰,一个江夫人出国访问的日子里,江元帅半夜1点吩咐勤务兵收拾了江扬的房间,自己走过去睡。他也并不真的睡下,钻进江扬的天鹅绒被子里,却按铃叫人:"浓茶,煮得热热的。"
    等待茶的过程中,他随手拉开儿子的床头柜抽屉,里面躺著两只塑料圆盒,扁平的,螺旋盖子,一只绿一只蓝,里面的不知道什麽东西已经彻底变质。他有点生气地看著这些"垃圾",淡淡问送茶的勤务兵:"这些是怎麽回事。"
    勤务兵低声回答:"大少爷吩咐过,屋里的东西都要留好。"
    "这是干什麽的?"
    "对不起,元帅,大少爷不让说......"
    江元帅挑起眉毛,杯子不轻不重地一磕桌面:"他大还是我大?"
    勤务兵缩了缩肩膀,只能小声回答:"报告元帅,这是一盒盐块和一盒糖块,大少爷不想吃东西或者没时间吃东西的时候拿它们调水喝,懒得找水就可以直接吃──大少爷是要回来了麽?那我明天就把这些都换了新的。"
    江元帅示意他可以走了。
    勤务兵前脚出门,帝国的大元帅就冲著这些东西笑起来,为江扬孩气的举动,也为自己对儿子喜怒的漠视。笑著笑著,眼泪就顺著干涩的眼眶流下来,纵横在脸上,流过刚刚冒出头的胡子茬。他赶紧拿起江扬的被角便擦,却不想,越擦越多,仿佛洪水溃了堤坝,一发不可收拾,最後只能把枕巾捂在脸上,直到天色发亮,才沈沈坠入睡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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