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顾虑的人非常多,多到我必须舍弃。很明显,我的哥哥,你的哥哥,你,都不在我舍弃的范围里,我很清楚。但是你也要清楚,我的身份是波塞冬,无法改变。”
    江立紧紧握着玻璃杯细长的脚,手心的热气在杯肚周围腾出一片淡淡的雾色,他近乎绝望地问:“你为什么不放手?”
    苏暮宇笑起来:“我怎么可能放手?”其中有关“放手必死”隐情,他不能告诉江立。从结婚这件事上,他明显看出江立还太小,不够成熟,不够有魄力处理这件事,苏暮宇早就决定回首都后和江扬好好谈一次,但事情发展到这步,苏暮宇很为难。
    “如果是苏朝宇师兄,他会第一时间和我哥商量,尽管我哥说师兄一直是个冲动的人。”
    苏暮宇终于了然,笑得不失控,却心酸:“你果然是喜欢苏朝宇的。”
    “没有!”江立脸色发红,“这不一样,不是今晚的话题。”
    “请不要用苏朝宇的准则来要求我。我是苏暮宇,是波塞冬。”
    “好吧,哥,我尊重你的选择。”江立饮尽果汁,“你是波塞冬,我是政府职员,我们立场不同。但是这件事你错了,海神殿之于江家是不得不背负的一个重担,如果你放手,于大家都好;如果你不放手……”江立站起来,试图用气势压倒面前的人,“我们还可以聊天,但如此水火不容的话题就可以免去了。”
    苏暮宇仰面看他。从认识他到现在,江立长高了,碧色的眼睛越来越像他爸爸,说话做事的方式靠近他哥哥,却比爸爸哥哥更有种不同的力量,或许是彻底不容瑕疵的道德洁癖,抑或是为目标而不畏惧万事以至于天真的个性。这让江立有时会露出一种令人恐惧的陌生感,比如现在。苏暮宇轻轻地呼吸,似乎是嗅空气里的火药味,他把那枚象征波塞冬身份的挂坠放在手心摩挲:“海神殿的决定权在我,所以在这些事情上,我想……请你务必相信我。”
    星光(2)
    苏暮宇轻轻地呼吸,似乎是嗅空气里的火药味,他把那枚象征波塞冬身份的挂坠放在手心摩挲:“海神殿的决定权在我,所以在这些事情上,我想……请你务必相信我。”
    “凭借什么呢?”
    “就凭借我是你的哥哥吧,如何?”
    江立咬牙不语。苏暮宇也站起来,做了个请的手势:“陪我说两句闲聊的话再走如何?”江立无法推辞,一句“你的哥哥”让他不是滋味,这并非他今天来想要的结果。该问的话还没有问出来,却已经僵到不能谈下去,江立在这种秋寒的天气里居然无比燥热:“我先去洗手间,就下楼。”
    隔壁的女助理正在用电话跟服务生说着什么,江立在她的手势下找到了洗手间,锁门,拿出电话。
    苏暮宇站在包间门口看着四盘只动了一口的菜,拈起一只南瓜面做的梭型甜品大嚼。女助理皱皱眉头:“要不……”苏暮宇扬手,她的后半句话便录音机似地断在半路。“不用,他生气了,而且他应该生气,有理由生气,必须生气。”
    女助理打开记事本:“还要约江中将吗?”
    “立即约。”苏暮宇斩钉截铁,“其他事情,也立刻就办。”
    江立花了十分钟在卫生间里洗脸和打电话,下楼的时候,意外发现服务生打开了二楼的侧门,外面有一架舷梯状的楼梯,可以让客人们不经过一楼就离开,而楼下隐隐有星光。
    这就奇怪了,江立扶着木质把手而下,楼下明明是白到心悸的一间空屋,怎么会——苏暮宇背向站在房间正中央,似乎是悬空般,被整个浩瀚星河所包围。神奇的是,星河里竟然有花香鸟语虫鸣,隐约可见星光后面的绿色植物,蓬勃盎然。江立想叫他,苏暮宇已经预知地转过身来微笑,右手里托着一只水晶球,里面有闪闪烁烁的光影。他走了两步,几乎如踩空气,细碎的星光在影子里变得更加闪亮,钻石一般夺人眼目。江立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久久不肯下来,苏暮宇伸出另一只手,礼貌友好地握住:“还不错,是吧?”
    江立步入星光,碧色的眸子被镀成和苏暮宇一样的海蓝色,这为他们的谈话找到了一些莫名的、从表层深及内里的共同点,苏暮宇始终没有放开他的手,江立也不着急挣脱,他们就站在宇宙里十指相扣着俯瞰时光,生命化成炽热的温度从手心蔓延到肩胛,慢慢以及全身,血液加速,心跳悾悾,他们用散步的心态由近及远地近距离观察遥远的微光,由此而生了一种神的错觉。苏暮宇摊开手里的水晶球:“看看里面有什么?”江立果然专注地看了半分钟,迟疑片刻:“黑色……丝状物?”苏暮宇不语,拉他站在房间正中,江立抬头望着屋顶正中的星座,狮子,不仅有正规的星位,还有简笔的鬃毛和利爪。这一切倒映在水晶球里,居然是一头毛茸茸的小狮子。江立终于笑了,被苏暮宇握着的手指不再僵硬。
    “这个我很喜欢,”苏暮宇蹲下,地面上有一个大型星空投影仪,“因为这样。”他伸开一只手,便轻而易举地遮去了大半宇宙,“很神奇,让我在最无助的时候可以意淫自己是造物主,有万般可能扭转命运。”
    江立玩味地看着他,碧色的眸子里反射出狮子座的精光。
    苏暮宇没有继续他的话,只是拍拍手站起来:“一个人玩没有意思,总想找人一起疯,今天多谢你陪我。”
    江立说:“再给我们一个机会,算我恳求,哥。”
    苏暮宇摇头:“事情到此,必须快刀斩乱麻。”
    江立抿了一下嘴,点点头:“好吧,我知道了。大衣忘在楼上,我拿下来。”
    “好。”苏暮宇在星空里华丽地转了一个舞蹈的圈,“我在这里等你。”
    女助理在楼梯上碰见江立,匆匆跑到苏暮宇身边把手机递过去又附耳一语,苏暮宇打个手势让她出去等,这才走到窗边才接听。电话那头是公安机构里的一只老候鸟,要求苏暮宇严惩孙秘书私募的手下。“这拨人预谋着还要闹,上面给监审团加强警备,但还是要当心,尤其是新闻发言人江立先生,据说他跟您私交不错。”苏暮宇从落地玻璃的倒影里看见自己沉到近乎没有感情的脸色,用从未有过的严厉口气说:“照我说的办,明天的阳光不属于某些人。”
    楼上的江立显然是不知道苏暮宇正在为他的安危担忧的,大衣被服务生收走,挂在衣帽架上,江立向领班道谢,拿起衣服下楼,二楼的客人基本上已经走完,他经过那舷梯的时候向外看了一眼,夜色浓稠如粥,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憋闷,甚至心里有个清晰的声音说,站在这里,不要下去。江立迟疑了片刻。他知道这是苏暮宇的世界里发出的小声音,这几年他太专注于听它,甚至忽略了原本属于自己的声音存在,但今天的事情让他不得不正视自己的行为,到底是要和苏暮宇这样折磨下去,还是做回一个乖乖的江立?
    他终于从舷梯那里走下去,仿佛是冲破了羁绊一样,许久不曾昂扬起来的小声音更加宏亮:给他一个突然袭击。江立健步绕行至大门,美女果然亭亭而立,面色有不寻常的慌张:“等一等再进去吧。”江立几乎没有看她,径直推门。
    苏暮宇站在离门最近离楼梯最远的窗口打电话:“江立的安危,只是万千筹码之一……”夜风肆无忌惮地灌进来,苏暮宇一哆嗦。
    江立安静地站在他对面——他不该出现的时间、地点——碧色的眼睛里褪去了暮蓝色的热情的光,变得锐利而冷静。江立看着苏暮宇,眨眨眼睛,苏暮宇把电话递给女助理,两手抄在口袋里:“江立。”
    满天星光被秋风吹得零零落落,天体仪在地面孤独地转圈,发出细微的电流声响。有那么一刻,苏暮宇甚至怀疑江立会狠狠给他一巴掌,或者他给他一巴掌,用火爆的小情侣喜欢的方式结束这场凌乱的关系,但是江立那样看着他,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一样,露出一个小孩对未知世界最单纯的好奇和探究,就这么看着他。这种目光让苏暮宇忽然觉得自己从头到脚,以至于目前的存在就是一个巨大的错误,他用温柔的方式给了江立最近最符合实际的幻觉,却还要给他最丑陋最不可思议的真相。无论对谁,这都是残酷的,更何况,为什么是江立?
    苏暮宇想不明白了,看样子,江立也没有想明白。长达环绕宇宙一周时间的对视在十秒内结束,江立低头想了想说:“那我先回宾馆了,明天有早会。”
    “我叫车。”
    可以讽刺似的,刚才就看见江立出来的政府用车司机在路边闪了几下大灯。苏暮宇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认识的这个陌生人:“好,再联系,晚安。”
    江立浅笑离开,女助理赶紧关上了房门,哪怕夜风再凉也杵在门外。里面会冷成另一个冰柜,本来就已经寒心的波塞冬会有他独有的方式把自己变成冰化石。琥珀在瞬间形成,炽热的感觉,即使死也只有一瞬间,立刻马上,万年永恒。冰化石则不是。苏暮宇把自己舒展成大字,仰望房间里的无限星空,他把自己慢慢冰冻起来,欣赏这个残忍的过程。他无法永恒,有温暖的阳光的时候,琥珀会有晶莹的光,他会变成水和水里的杂质,悄悄渗入地缝。
    繁星美妙。苏暮宇头枕两手,调出自己的星座。
    这一刻他忘掉了所有的波塞冬应该记住的事情,唯信微光和黑暗里水晶球的倒影可以预知出的未来。水晶球里有他的影子,变形了但依旧是他,他有年轻的脸,再也不会长大的记忆和一些奇异的人生准则。水晶球说他可以颠倒整个世界或者活得默默无闻。
    苏暮宇闭上眼睛,一颗彗星像一尾悠闲的鱼那样游过天花板,细弱的光芒从他面颊上缓缓划过,给了他好像在哭的错觉。实际上,苏暮宇微笑着,面对这个古怪又无可预料的世界,他必须微笑。
    游戏规则
    当苏暮宇还在星光里假装世界不存在只有房间这么大的时候,一只候鸟潜入市郊某仓库,将正在赌牌的四个孙秘书的党羽一网打尽,虽然一不小心忽略了三个在厕所里拉肚子的。于此同时,有身份神秘的候鸟名正言顺地打开了暂时羁押孙秘书的房间的门,与他进行了一场短暂快速却出乎他意料的谈话,尽管结果不太理想,候鸟还是拍拍对方的肩膀,祝他幸福。也只有孙秘书自己知道,这幸福,是在好死和赖活里必须选一个。
    苏暮宇回到宾馆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一点四十,把女助理安排在隔壁之后,他打开冰箱灌了一听冰透的可乐。喝得太猛,气涌上来,令人有种又清醒又想吐的错觉,苏暮宇草草冲了个澡,打开电视,调成静音,这才发现女助理把纸条留在桌面上:请于两点之前拨打江中将书房座机,号码如下。苏暮宇看表,已经迟到了半个小时。
    拨过去的时候,江扬似乎刚从小憩里醒来,声音有点儿哑,苏暮宇没有任何心情绕圈和玩笑,单刀直入,把南原市的状况全都告诉了江家的大儿子。
    江扬很诧异:“这些事……江立应该全都知道。”
    苏暮宇笑:“他清楚,但他做不出。我已然是江家的罪人,这通电话才是货真价实的请援。”
    江扬听来觉得难受,又没有安慰他的立场,只能问苏暮宇的决策。年轻的波塞冬用遥控器轮漫不经心地拨台,和盘托出:“按理说,我此时应该安抚众人,分化遣散,免得给自己留窝里狼,这是上策。当然也可以杀一儆百,领头羊被吃掉,小羊自然好回圈,这是中策。”电视画面停留在武侠片上,蓝袂的美人刺客剑指负心汉,字幕说,我必杀你,以绝后患!
    “你选了下策。”江扬轻叹一声,听筒里的背景声特别安静,“动手了吗?”
    “当然。这就是打仗,晚一秒只有吃亏——我哥睡了?”苏暮宇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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