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狱卒领命取来了五六张借条,每一张都写明了日期和借贷的粮食数目,上头有罗飞的亲笔签名还有罗荣宝的印信。
    “还不认罪么——张大户、张汝勤、张大人?”
    “这是栽赃嫁祸……”张汝勤摇头,满脸疲惫:“大人,话……您都问过了,我也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了你,你既不信,我再解释……又有何意义?”
    “你——”孟遇舟眯起了眼睛,他咬牙从口中蹦出森寒的几个字来:“你是想说本官是非不分、动用私刑,对你屈打成招么?”
    “不敢,”张汝勤勉强掀起他渗血的嘴角笑:“只是……大丈夫做事敢作敢当,我张汝勤没做过的事情一件都不会不认,然而罗飞、童兴罪大恶极、鱼肉百姓,就算大人你今日将我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打断了、血肉都炼化了,我也绝不会与他们为伍!”
    起毒誓?
    孟遇舟眯了眯眼睛,他来兰阳查此案以来,还真见了不少像是张汝勤这样看上去人模狗样的地主、富绅,他们刚刚入狱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宁死不屈,最后不都全部哭丧着脸画押供认。
    这个张汝勤,不过是骨头更硬罢了。
    如此想着,孟遇舟深吸一口气,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既然如此,你们便用那桚刑,替我好好招待招待张大户吧。”
    狱卒们一愣,有些害怕地低下头去唯唯诺诺称“是”,又有四人分别去取行刑的刑具来——这桚刑的刑具是用六根细木棍组成,中间用细绳穿三道,套在犯人手上。
    待行刑时,把犯人十个指头紧紧夹住,两边由施刑者用力拉绳子,木条便越收越紧,犯人疼痛难忍,常常当场昏厥,严重的会夹断指骨。
    所谓十指连心,孟遇舟选了这桚刑,一是此刑痛苦巨大,易摧毁张汝勤的精神,二是这份痛苦还不至于要了他的命。
    有命在,才能认罪伏诛,他才师出有名:这些贪赃枉法的大财主一个都不能放过。
    当狱卒们忙忙碌碌地将张汝勤套上桚时,那个最惹孟遇舟讨厌的和大人又匆匆忙忙地从那十级台阶上跑下来,被火盆的火光一照,他略显圆胖的脸变得更加油光锃亮。
    “钦、钦差大人……”和福田讨好地笑。
    “什么事?”孟遇舟示意狱卒停手,却从怀中掏出了一方巾帕来,细致地一根一根地擦拭自己的手指,他低着头略微翻起眼睛来看了和福田一眼:“我不是交待过,在我审讯犯人的时候,任何人不得打扰么——嗯?”
    他的话音一落,和福田那矮胖的身子就抖了一抖,他脸上额头上的油光更加多了起来,整个人像是被人宰杀、炙烤上桌的烤乳猪。
    “大人,我……是……”
    “孟兄。”黑暗之中,又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那人自石阶上一步一步款款而下,先出现的是他黑色的靴子,之后就是青色的衣袍和黑色的纱衣,斜切在石阶尽头的火光中,慢慢出现了他俊俏的脸,正好一半在明一半却陷入阴影。
    “子言?!”孟遇舟脸上阴冷的表情如潮水般极快地退去,他眼睛一亮,立刻迎上去执李吟商的手:“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李吟商没有说话,一双漂亮的眼眸深深地看向了孟遇舟,半晌之后,他才动了动腿,从阴影中走出来,没有接孟遇舟的手。
    当李吟商踏上刑房的地面时,孟遇舟才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愁云密布,阴郁忧虑。
    “……”孟遇舟看着自己伸在半空中的手,轻咳了一声,转过头去对和福田和道:“你先出去。”
    等和福田离开后,李吟商才看着孟遇舟背后被折磨得几乎不成人形的张汝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孟兄不觉如此太过残忍了么?”
    孟遇舟皱眉,动动身子挡住李吟商的视线:“子言不想看便不看罢,有事我们出去说?”
    “孟兄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李吟商却陡然转高了声音,“我是要你在查探此案的时候,不要那么着急,动刑难保会错杀好人!引起民愤!”
    似乎没有想到李吟商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孟遇舟愣了半晌,脸色也变了,他涩声道:
    “子言你……”
    李吟商心里焦急,干脆与孟遇舟讲明白,他也不管孟遇舟同意不同意,直指了几个狱卒命他们将张汝勤给带下去收押:“孟兄,江俊江公子说的有道理,且虎贲军、驻扎在化霑的虎贲军——尹温虎视眈眈,我们不得不防!”
    然而李吟商没有料到的是,在他焦急恳切地喊出这句话之后,孟遇舟给他的反应竟然是突然爆红了双目,狠狠地拽住了他的领口,将他整个人按到了墙上——
    “江俊!又是江俊!”孟遇舟怒不可遏的声音如狂雷一般砸在耳边,“先前你为了他,得罪了韩俊志韩大将军,更是因此开罪了尹家,甚至、甚至因为他的死,你不惜——!”
    “若是凌承就算了!”孟遇舟眼中尽是委屈和不甘心,一张脸变得狰狞而狼狈,“他是天子!就算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我也争不过他,可是江俊、为什么又是江俊!他什么都不是——他还害得你被那个狗皇帝给……”
    “孟遇舟!”李吟商也白了脸色,这样不正常的孟遇舟他第一次见,“你、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子言……”孟遇舟忽然凄苦地笑了起来,颓然地放开李吟商的衣襟后退了两步,“子言呐子言,你七行俱下,聪慧无双,为什么到了自己的身上,就这样不明白呢……?”
    “从桐乡驿站到京城贡院,梅林之下,寒风裂骨,唯有你那一笑……”
    “孟兄你不要说了!”李吟商瞪大了眼睛,惨白着脸后退,可他已被孟遇舟抵在了墙壁上,又哪有地方可退:“孟兄你不要胡言……”
    “我没有胡言!”孟遇舟大喊出来,眼神疯狂而绝望,“若是今天不告诉你,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的心意,子言,我……喜欢你啊。”
    “我……”李吟商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罢了……”孟遇舟不忍看见李吟商那样踟蹰不知所措的表情,他长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以手覆面,似乎早已料到了如此结局:
    他了解李吟商,此刻这人眼中只有迷茫和慌乱,却没有他面对着皇帝的时候,那种丰富的表情——哪怕是恨,也充满了灵动和光彩。
    何况乾康二年,桐乡嘉湖畔,帝南巡……
    孟遇舟深吸一口气,平静地将眼中的痛苦掩盖过去,背过身去哑声道:“总之子言,这件事你不必理会了,我自会处理。”
    “可……”李吟商愣了愣,似乎没有跟上孟遇舟的思绪。
    “我……只是想要让你知晓,我对你……是怎样一份情,”孟遇舟说得很是艰难苦涩,他自嘲地勾起嘴角:“并不是要你的回应,子言,你是这个世上最聪明的无情人,我……不敢逼你,也不想逼你。”
    “天晚了,”似乎是害怕李吟商再说什么,他强撑着没有倒下的身子已经有些摇摇欲坠,孟遇舟又极快地补充了一句:“今天你就留下来吧,东厢房一直留着给你。”
    “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就不陪你了——”说完,孟遇舟极快地从李吟商身边走过,没有给李吟商任何追问之机。
    李吟商看着他离开,整个人都委顿下去,像是突然被抽光了养料瞬间干枯的树木,消失了光泽和绿意,只剩下干枯苍老的虬枝、迎风而立。
    他永远没有想到孟遇舟对他是有这样的心思,更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来到提刑按察使司东厢房叫醒他的,不是孟遇舟也不是这里的小厮,而是那个几乎引发了他和皇帝、和孟遇舟所有矛盾的——
    江俊。
    作者有话要说:  江俊:我……这是误入了什么修罗场?
    埃熵:旁友,听说过,蝴蝶效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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