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毕知道萧璃手臂上有伤,也不敢太用力去拉她,便只好陪她站在那。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好一会儿,萧璃才开口问道,声音听起来有些滞涩。
    霍毕又叹了一口气,他觉得自从来了南境,他叹气的次数与日俱增。无奈归无奈,话却还是要说:“我初次领兵差不多也是你这个年纪,比你如今稍大一两岁。”说到这里,霍毕顿了顿,然后才说:“那次之后,我也做了差不多的事。”
    跟着传讯的士兵去每一户人家报丧,自虐一般地走了一家,又一家。
    霍毕一直到现在还记得,那时战死的一位将士,前一日才咧着嘴笑着同他打招呼,约着下次有机会较量一番枪法,可十二个时辰未过,那人就再也不会笑了,也不可能再与他较量枪法了。
    听到霍毕的话,萧璃终于抬头,直直地看向了霍毕。
    见到萧璃的目光,霍毕愣了下,他打从回京见到萧璃,就没见过她这般茫然无措的模样。
    霍毕所认识的萧璃,一直笃定从容,哪怕看起来狼狈,哪怕满身是伤,可眼神依旧坚定。
    但是现在,她直直地看着自己,就好像想从他身上找到什么答案一般。
    “霍毕。”
    他听见萧璃开口,声音中带着迷茫。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黎州军军营外的山顶上, 有一块巨石,平整光滑,是一块天然石台, 萧璃坐在石台上,脚在半空悬着, 低头看着远处山下军营里的火光。
    “霍毕,此次阵亡的将士共一十四人。”两人已在这里坐了很久, 萧璃才又开口说话,“什么时候才会习以为常?”萧璃侧过头, 看向霍毕, 问:“一百人时, 还是一千人时,又或者, 要死一万人时才可当作寻常事看待?”
    “萧璃。”霍毕加重了声音,看着萧璃说:“昨日还与你一同放声大笑的同袍战友明日便战死沙场, 死生两隔, 这是无论经历多少次,都无法当作寻常看待的事。”
    萧璃抬眼,看向霍毕肃然的脸, 半晌,才声音艰涩开口:“真的吗?”
    “真的。”霍毕重重点头,然后说:“心中难受,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为将者, 你当铭记这个滋味, 但却不可被它所击倒, 因它而犹疑。”
    “你说得倒是简单。”萧璃低声道。
    “萧璃, 我在北境送走了无数一同操练过的兄弟,送走了十数我应当叫一声叔伯的将领,送走了我的……父亲。”
    听到霍毕说起父亲,萧璃的身子仿佛僵住了,好半晌,她才开口问:“我一直不敢问,当年……当年,师父去前,是何境况。”萧璃低着头,让人只能听得见她的声音,却看不见她的表情。
    “你记忆中的他是何模样?”霍毕不答反问。
    “我记忆中啊……”萧璃恍惚,一边回忆,一边低声说着:“教我习武时总是好严肃,还会拿个小竹条打我胳膊。可我若是好好地把功课做完,师父又会给我好吃的牛乳糖,里面有炒得很香很脆的米。他还总是跟父皇顶嘴,但最后又说不过父皇,说不过了就赌气用轻功飞走……还从来不好好修胡须,说那样才最显男子气概。”萧璃说着,便仿佛又重新看到了当年那一幕幕,嘴角不由得带了笑。
    霍毕听着萧璃的描述,不用费丝毫功夫就能想到他阿爹当年的模样。尤其他那一把胡子,小时候他没少拿胡子扎自己。
    这般想着,霍毕也笑了起来。
    他看着萧璃,柔和了神色,轻声说:“阿璃。”这是霍毕第一次这么唤萧璃,“你就记住那样的他就好了。”其他的……多说无益。
    莫名的,当年北境之惨烈,他并不想说给眼前这个姑娘知道。他猜他阿爹也不会想她知道他死时的模样。
    听到霍毕的话,萧璃猛地抬头,死死地瞪着他,眼泪却从脸颊滚落。
    “我当年……我当年……”萧璃的喉咙仿佛被棉絮塞满了,说不出话。
    她当年派了人去北境相助的,她与兄长在长安也极尽所能让皇帝出兵,可终究还是迟了。
    “我知道。”霍毕伸出手,在萧璃头顶拍了拍,“这些都不是你的错,阿璃,你不需要为此而自责。”
    此话一出,萧璃的眼泪瞬间就流的更为汹涌。
    霍毕也不知道为何他这越是安慰,眼前这人哭得就越凶,一时间有些头皮发麻。
    想了想,他又说:“你说的那种牛乳糖,里面有香脆的炒米的那种,我小时也常吃,那是我乳娘最拿手的点心。那糖很不好做,需要新鲜的牛乳和晒干的米来炒,所以乳娘一个月才会给我做一次,每次也只能做出一小匣子而已。”
    说着说着,霍毕忽然觉得有点儿不对,接着,他猛地一拍身边大石,说:“我小时候最宝贝我的牛乳糖,每日都是数着粒吃,每日剩多少都数的清清楚楚,可匣子里的糖却总是隔三岔五地减少!原来是被老头子偷走送外面的小孩儿了!”
    霍毕一下子站了起来,被气得走来走去。
    他小时候发现糖丢了,就去跟乳娘告状,他爹在旁边听见还笑他数数都数不好,当真是半分愧疚心虚都没有啊!
    “外面的小孩儿”萧璃呆呆地看霍毕被几块糖气得火冒三丈的样子,忽然破涕为笑。
    她好像忽然间就明白了小时候为什么每次霍统领拿出糖的时候神情都带着几分得意与调皮,仿佛占了什么便宜一般。
    见萧璃总算是不哭了,霍毕心里一松,而这时,熟悉的声音自他们身后响起。
    “你俩当真是让我好找啊。”
    萧璃和霍毕回过头去,见范烨就站在石台之下,手里拎着几个酒坛。
    他纵身一跃跳上石台,来到两人身边,往两人怀里各扔了一个酒坛,笑着说:“有月而无酒,岂不是寂寞?”
    *
    今日月色明亮,不难看出萧璃的眼眶有些红,明显是哭过的模样。范烨没出声询问,却也不觉得奇怪。
    他们刚刚剿完第七个匪寨,这大半年的时间,足够他们跟黎州军的将领和士兵们混熟了。此一行,阵亡的十四个士兵,每一个他们都认识,哪怕是范烨自己心里都觉得不太舒服,更别说萧璃。
    他们这位小公主,虽然看起来浑身是刺的模样,实际对自己人却心软的不像样子,那副仁义心肠,倒是跟太子一脉相承,全不似范烨所认识的皇家。倒是像个嫉恶如仇,却又天真纯善的侠客,也难怪总是会跟范炟大打出手。
    若是现在再问范烨怎么看待萧璃和自家弟弟的种种龃龉,范烨八成会说是范炟自己欠揍。他们这一路同行至今,他就从未见过萧璃仗势欺人,即便是对那些一开始不敬自己的南境军,萧璃也是于比武场上用武力打服,堂堂正正,坦坦荡荡。
    对,堂堂正正,坦坦荡荡,就是范烨对萧璃的评价。他这些日子没少琢磨萧璃,有时想着想着还会不由自主地笑出来,惹得霍毕对他投以异样的目光。
    最开始的时候萧璃从未掩饰对他的不喜,却也从未曾排挤过他。经过了这大半年,倒是比从前多了同袍之情,战友之义。虽然偶尔她还会刺他几句,于战场上,他却可将后背交托于她,不必回头。
    初来南境时,他觉得萧璃既莽且傻,寻常人做不出私放质子归国之事,寻常人也不会为了一个称得上萍水相逢的人去杀山匪。但现在他却觉得这样也好,这样的人简单,容易看透,相处起来也可少费些心思,多些坦诚。
    “你觉得本宫需要借酒浇愁?”萧璃看着手里的酒坛,沉着脸问。
    来了来了,一不高兴就‘本宫’,‘本宫’,搬身份出来压人。事到如今,范烨已经很清楚萧璃的脾气,看她这样,又觉得颇为可爱,于是装模作样做出怕的模样,说:“是我想借酒浇愁,不是殿下。”
    “喝点儿酒也好。”霍毕却忽然出声,引得两人看去。
    霍毕拆开酒坛泥封,说:“当年北境,我送三千精兵去死时,可不曾有酒这样的稀罕物。”
    萧璃和范烨两人闻言,皆是一震。他们两人同时想到当年奏报上那短短一行字:
    “霍毕以三千精锐骑兵,入后方,断粮草,守北境。”
    战澜沧,断粮草,此乃使霍毕名扬天下之战,谁都知道。世人都觉得,这是霍毕的无上荣光,却没人想过,霍毕到底想不想要这个荣光。
    这一时间,霍毕刚刚那句‘送走兄弟,送走叔伯,送走父亲’,便都有了不同的含义。
    “你们两个这是什么表情。”霍毕好像被两人一同丧下来的脸逗笑了,语气轻松地说:“我们当年于澜沧山脉分开,三千骑兵北上,余下近两万人留在澜沧山埋伏布阵,谁都不知道自己能否活下来。唯一不同的是,我们留守之人尚有一线希望,那三千将士却是必死无疑……且,死无全尸。”
    “有些事,既然不得不做。”范烨缓声开口,道:“那有些伤亡,便也无可避免。霍将军,也请不再伤怀。”
    这是第一次,范烨未称霍毕国公,而是以军职相称。霍毕抬眼看向范烨,见他目带郑重,遂点了点头。
    “我也没甚可伤怀的,既为武将,便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说到这儿,霍毕看向萧璃,说:“若有那一日,还请公主帮忙收个尸,若收不到尸……”霍毕摸摸下巴,忍住不去想若是真有那一日,情况得是多惨烈。若是那般,还是不让萧璃看见得好,于是又说:“那立个衣冠冢也成,逢年过节,捎带我一囊薄酒,不,烈酒即可。”
    “你还挺挑剔。”萧璃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霍毕正想反驳,说他这已很是为她考虑,却见萧璃很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霍毕,我不会让你那般战死的。”
    我不会让你如同师父一般,孤立无援,腹背受敌,力竭战死的。
    “我不会给你收尸,但我可以,与你同战。”萧璃直视着霍毕的双眼,语气认真肯定,不避不闪。
    霍毕愣住,继而觉得胸口心跳越来越快,大有愈演愈烈之势,好在,范烨的话及时将他拉了回来。
    “是啊霍毕,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范烨拿着自己那坛酒,对着霍毕的酒坛轻轻一磕,说:“还有我们呢。”
    说完,范烨打开泥封,往地上倒了一些酒,说:“替你敬那三千将士。”
    霍毕沉默,然后沉着声音说:“敬北境忠烈,四万八千九百五十九人”说完,将酒倒向地面。
    “敬黎州军阵亡兵将十四人。”萧璃看着眼前天地,表情肃穆,“敬所有护佑我大周的枯骨英魂。”
    手抬,酒落。
    亡者无悔,生者无尤。
    作者有话说:
    范烨:公主天真纯善,虽然任性但是好可爱。
    霍毕:你到底哪来的那么厚滤镜?
    第67章
    就在王放与吴勉对着月亮饮下南境特有的苍梧清时, 黎州城外的山上,萧璃三人同样在喝着酒。
    同王放与吴勉不同,范烨拿来的是从北地而来的最烈的烧酒, 而非绵软的苍梧清。
    北地酒烈,不过几口入喉, 酒意便立刻上头,偏偏这三人还都是那种酒气上脸的类型, 于是凄清月光下,三人如灶上螃蟹般, 满脸通红, 横七竖八。
    霍毕斜躺着, 左肘支在石台上撑着上半身。范烨直接就四仰八叉地直接躺在石台上。独萧璃仍站着,可却已经满面红霞, 眼带醉意。
    萧璃仰头灌了一口酒,然后把空了的酒坛一扔, 摇摇晃晃地去摸身侧的佩剑。
    “看本公主, 月下剑舞!”萧璃说着,一把将佩剑拔出,本是个潇洒英俊的姿势, 可下一刻萧璃便捂着右臂弯下身子,一脸痛苦,口中还连连喊着:“痛痛痛,伤口好痛!”
    原来是动作过大, 牵动了手臂上的伤口。
    范烨勉力抬起头, 看萧璃龇牙咧嘴, 没有上前关心, 反倒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想来是真的醉了。
    好在痛意很快过去,伤口也没有再裂开,萧璃又直起了身子。她听见范烨的笑声,有点儿不高兴,于是把剑从右手换到了左手,说:“本公主,左手照样可以舞剑!”
    霍毕也喝的醉了,闻言睁开一只眼睛,想看看‘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萧璃怎么左手舞剑。结果就看见萧璃拿着剑,胡乱劈刺着,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表情还甚是陶醉,仿佛觉得自己舞得甚美,实则仍是个螃蟹样。
    那边范烨听见萧璃吟诗,一个挺身坐起来,眯着眼应和着,还给萧璃打着拍子。萧璃听见,更加来劲儿,一口气念到了“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才意犹未尽地停下。
    也不知道范烨是被带起了兴致还是怎的,他竟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也拔剑舞了起来,不过他选来相和的就是他先前对霍毕所说的那首无衣。
    范烨未伤在右臂,故而可以右手使剑,他舞得便比萧璃有章有法多了。在念到“与子同仇”时,剑锋凌厉,竟引得树上绿叶纷纷落下。萧璃抬头,见月光下树叶飞舞,景色甚美,不由得拍手大声叫好。
    范烨得意收剑,又去喝酒,然后与萧璃一起看向霍毕。
    霍毕冷哼一声,也站了起来,打算给他们两个露一手,让他们看看何为舞剑,何为剑气!
    霍毕做不来他们那吟诗相和的姿态,只是摆摆手让他们退后给他让出场地,便拔剑起舞!剑锋所过之处,树枝仿佛都不堪重负,接连下落。
    等霍毕收了剑势,地上已是落枝碎叶,一片凌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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