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他自己都尚未回过神来。
    所谓天翻地覆,信仰崩裂,所需也不过一瞬而已。
    萧煦胸中翻涌着巨大的痛苦和内疚,还有汹涌而起的愤怒与失望,搅得他五脏六腑俱不得安宁。
    那是他的父亲,他引以为傲,视以为天的父亲!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许久之后,他看着呆呆坐在塌上的萧璃,开口,只是声音干涩嘶哑,“阿璃,兄长会想办法的……我……我一定会想办法将婶母……”
    说到这里,萧煦就再说不下去,他甚至不知从今以后应该如何面对阿璃,更不知他日九泉之下,他要如何面对待他如亲子的叔父。
    裴晏看着两个人,面色冷峻,似乎是忍着怒意,道:“两位殿下可知道,君者失德,悖逆人伦,是何等大事?”
    萧煦闭上眼睛,点头。
    “所以此事,万万不能泄露一分一毫。”裴晏继续说道。
    荣景帝在意声名,若是此事泄露出去,莫说林皇后可能性命不保,便是萧璃都可能会有危险。那个人如今已经是九五至尊,他若起了狠毒之心,以他们如今的力量,根本就只是蚍蜉撼树。
    说罢,裴晏单膝跪在萧璃面前,抬起头看向她的眼中,无视她的彷徨无助,说:“殿下。”他深深地看着她,说:“殿下的阿娘,还活着。”
    萧璃的眼睛终于不再一片空茫,她回过神来,喃喃道:“是啊,我阿娘还活着,还活着。”
    “但是从今日起,殿下要忘记这件事。”虽然不忍,但裴晏仍是如此说。
    萧璃愣住了。不仅萧璃,一同愣住的还有站在一旁的萧煦。
    “太子殿下与我,一样会忘掉此事,明日与昨日,并无任何区别。”
    “阿晏……”萧璃逐渐明白过来裴晏的意思,她说不出话来,只是一直摇着头。
    “殿下!”裴晏加重语气,一字一句道:“你只能如此。”
    萧璃的眼泪唰地掉了下来。
    “殿下不仅要忘了这件事,殿下还要一如既往,人前人后,都做那个明澈的公主殿下,殿下要比谁都肆意,殿下要笑得比谁都张扬,殿下还要……视那个人,如同亲父。”明明是芝兰玉树,谪仙之姿,却偏偏说着最残忍的话。
    萧煦闭上了眼睛,无法再听下去。
    “唯有这样,才能保全自己,才能保全皇后娘娘。”
    若是未来有一日消息走漏,也只有如此,才可伪装得毫无破绽。
    “阿晏,我做不到,我做不到……”萧璃摇着头说。
    她的头此刻剧痛无比,几欲炸裂,她无法思考,不知道怎样当作若无其事,更不知道今后怎样面对那个人。
    “殿下,你可以的。” 裴晏伸出手,将萧璃的双手拢在手心,握紧,仿佛这样就能给她力量一样,“因为皇后娘娘还在等着你。”
    萧璃看着裴晏的双眼,嘴唇颤抖着,良久之后,脑中的纷繁杂音渐渐褪去,她说道:“你说得对,阿娘还在等我。”
    萧璃的目光逐渐聚拢,彷徨犹疑逐渐消失。
    “以卵击石,智者所不为,敌强我弱,当分而化之,当取而代之。”她一句一句地说着从前太傅教过的功课,每说一字,人便镇定平静一分,说到最后,眼中已几乎见不到软弱。
    裴晏仰头,看着萧璃的眼神一点一点改变,手越拢越紧。
    “兄长,阿晏。”萧璃说:“我会忍耐。”
    忍到不能忍处,要忍。
    忍到牙齿咬碎,忍到脊梁断折,也还是要忍。
    裴晏从萧璃的眼中读出这未尽之意,知道他可稍稍心安,却不知为何,更加心痛难耐。
    殿下,我的殿下。
    ……
    皇城里,萧璃身着绛紫朝服,金珠玉冠,华贵非常。
    她跟在宫人身后,一路往紫宸殿行去,举止无半丝不妥,表情无一点儿破绽。
    及至紫宸殿,宋公公高声喊道——
    “宣,长乐公主进殿。”
    萧璃举步而入,抬头看向御座之上那人,倏然一笑,大声抱怨道:“皇伯伯,阿璃这次真的差点儿就回不来了!您可得给我撑腰啊!”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做了一些修改,把范烨主动送杨砚去三皇子那里,改成了三皇子自己要人。
    那一段最初的设定是范烟做这件事,但是后来我觉得范烟的种种谋划,不管是杀人,还是污人清白,对她来说都只是达成目的的手段而已。但如果不是必须为之,范烟不会也不屑做这种事情。范烨同理,他的是非观应该比范烟更强一些,如果不是会威胁到家族安危,他也不会主动做这种事情,两姐弟对萧杰的行为都是感觉到恶心的,所以把前面的情节稍作修改。但是范家三姐弟的结局都是既定的,这一点不会改变。
    *
    至于这一章的内容,真的是从第一章就已经开始铺垫了。有很多小可爱其实在第一卷 的时候就猜到啦!
    *
    前面描述荣景帝对萧煦的心结有很大一部分是觉得萧煦对他没了孺慕之情,其实就是从这件事开始的。荣景帝的感觉没有错,只是原因猜错了。他觉得萧煦认为先帝比他厉害,但其实是萧煦知道了他失德。
    现在回看第一卷 令羽劝说萧璃跟他游历天下的话,其实处处都在萧璃的雷区蹦迪。
    第159章
    萧璃在紫宸殿里胡搅蛮缠了近一个时辰, 总算磨得荣景帝下了旨意,令北境各个关卡军镇戒严,捉拿北狄大王子翰雷, 生死不计,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皇宫。
    荣景帝坐在御座之上, 看着萧璃连脚步都透着洋洋得意的背影,面沉如水。
    萧璃离开后, 紫宸殿立时变得空空荡荡,除了荣景帝, 唯有宋公公在御前伺候, 可他远不似萧璃那样张扬, 甚至常常让荣景帝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你说,她是不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荣景帝忽然开口。
    宋公公作为紫宸殿中唯一的听众, 听到这个问题却一声都不敢吭,只能深深地把头低下去, 久久不动。
    好在荣景帝问出这个问题, 也不是真的想要听到答案。他面无表情地起身,看着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忽然暴怒, 一把将桌上所有东西扫落在地!
    “陛下息怒!”宋公公惶恐地跪下。
    “究竟是谁?!究竟是谁?!”是谁放出这种消息,所欲为何,所求为何?!他定要将此人找出来,千刀万剐, 剥皮抽筋!
    ……
    “阿璃。”
    萧璃停住脚步, 转头看去。
    萧杰站在御花园的小径上, 微笑着看着自己。他朝萧璃走来, 笑容一如既往地清润温雅。
    萧璃认真地看着面前的这个人, 脑中充斥着杨砚已无一块好皮肉的身体和满是伤痕的脸,胸腔中涌上一阵阵恶心。
    那恶心不是对阿砚,却是对眼前这个如玉君子一样的人。
    “阿璃这样疾步匆匆,是急着去立政殿看望阿诺吗?”萧杰问道。
    “前阵子忙于公务,也有许久没去看他了。”萧璃压下种种思绪,露出一个笑容,说:“都说小孩儿见风长,也不知道阿诺是否也是如此。”
    “阿璃确实该多多去看望阿诺才对。”萧杰笑着说。
    “三皇兄这是何意?”萧璃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问道。
    “小孩子嘛,总是需要大人多看顾一些的,不然若是有个什么头疼脑热,容易夭折。”萧杰看着萧璃脸上那令人厌恶的笑容终于消失,心中掠过一丝快意,然后轻声说:“便如……我们的兄长一样。”
    说完,萧杰就看见萧璃的下颚猛地收紧,仿佛在强忍着一拳打过来的冲动。良久,她眼中流露出一丝丝的脆弱,却又一副强撑着放狠话的模样,色厉内荏地说:“萧杰,阿诺是我最后的底线。”
    说完,她紧紧地盯住萧杰,道:“若兄长的孩子出了任何意外,我不介意……鱼,死,网,破。”
    “呵。”萧杰像是被萧璃的话逗笑了,他点点头,伸手拍了拍萧璃的肩膀,说:“兄长确实没白疼你。你去看阿诺吧,我还要去见父皇。”
    说罢,他与萧璃错身而过,带起了一丝似有若无的香气。
    萧璃盯着萧杰的背影,脸上的脆弱与凶狠都渐渐褪去,恢复成一片幽深的平静。她转头,踏上了刚才萧杰走来的小径,转过一片花丛与灌木,最后在一棵树后看见了李宝林,不,如今该叫李婕妤了。
    李婕妤正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裙和鬓发,见到萧璃,也并未露出任何惊慌的神色,反倒冲着萧璃甜甜一笑,双眼眯成了两个月牙。
    “公主殿下是要去看望小皇孙吗?”李婕妤歪着头,好奇问道。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让人很难对着这双眼睛说出什么拒绝的话。
    萧璃点头。
    “见到公主殿下,小皇孙殿下定会很开心!”李婕妤脸上带着纯然的笑容,高兴地说。
    萧璃的鼻翼动了动,闻着李婕妤身上那与萧杰身上同出一辙的香气,心中一叹,问:“皇后娘娘究竟想让李婕妤做什么?”
    李婕妤愣了愣,然后笑容更胜,道:“不是皇后娘娘要我做什么,而是我想要做什么。”
    “所以,你想做什么?”萧璃顺着李婕妤的话问。
    “那边。”李婕妤没有回答,反而抬起手,指向紫宸殿的方向,说:“去岁冬天,我在紫宸殿外打扫时,亲眼看着那个世界上最好的人,被罚跪在冰天雪地里,被羽郎将押着,被皇帝陛下责打,毫无尊严可言。我亲眼看着他,字字泣血,悲泣哀鸣……”
    萧璃闭上眼睛。
    “公主殿下,你问我想做什么。”李婕妤看着萧璃,露出一个看起来天真又烂漫的笑容,说:“我想,那些曾伤害他的,会伤害他的人,都死掉呀。”
    *
    ——你怎能眼睁睁地把嫣娘往死路上推——
    ——先皇后抑郁而终是假,为陛下所囚才是真——
    ——从今日起,殿下要忘记这件事,殿下要视那个人如同亲父——
    ——哪怕脊梁尽折,殿下也要忍——
    ——我亲眼看着他,字字泣血,悲泣哀鸣——
    萧璃骑着马,飞奔在朱雀大道上,不管明日是否会有御史参她当街纵马,也不顾疼得快要炸裂的头,一路飞驰。
    “萧璃?”正打算去公主府找她的霍毕看见萧璃脸色难看,跑出了一副六亲不认,不管不顾的姿态,心中担忧,连忙大喊。
    可萧璃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一样,霍毕一跺脚,翻身上马,打马追去。就这样,一个跑,一个追,一直等萧璃跑到了城郊的荒林,这才逐渐慢下来。
    “我说你……”霍毕将将勒住马,便见到萧璃下了马,提剑往树上劈去,用尽全力,却毫无章法。
    “啊————”
    萧璃像是再也无法忍耐,尖叫出声。
    霍毕就在后面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剑一剑劈砍,直到树干劈折,枝干尽断,树叶纷飞。
    “够了。”见萧璃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霍毕一把抓住萧璃的手腕,制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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