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中间仅隔着五米多宽的通道,青年摊开一本杂志做幌子,左手放在桌上,右手托住腮帮,漂亮的嘴唇微微蠕动,似乎在嚼口香糖,这使他盯人的眼神蕴含捕食者的欲念,好像一只精明的猫科动物盯着一块鲜美的肥肉,肥肉的名字叫孟想。
    妈的个脚,你娃儿硬是想把老子打来吃了唆?看清楚,老子是直的!
    孟想心塞气恼,抬头45度望天,喷出一团隐形的烈焰,一张脸随即化作制冷机,妄图以凛然霜雪吓退妖魔。青年面不改容,喜、怒、忧、思、悲、恐、惊这七情他似乎只会第一种,以柔情脉脉的眼波对抗孟想的杀气,嘴里忽然吹出个白色的大泡泡。这是美眉们拍性感照时的必备道具,更常被艾薇污加工,说穿了都是用来撩汉的。随着泡泡爆裂,孟想的定力也炸开了,合上书本准备撤退,但走前不忘跟田田打招呼。
    “田田,我有事回家了,待会儿再跟你联系。”
    发完短信,晃眼又见青年朝他扔出一团白色的东西,那东西轻飘飘飞上半空,盘旋着落到他跟前,是一只简易的折纸飞机。
    左近都是人,他怎么敢公然做出这种肉麻举动。孟想已然懵逼,眼珠警惕地左右转动,唯恐受人瞩目。不得不夸日本人会装逼,一个个都摆出埋头苦读,无动于衷的死相,估计青年接下来就是扔内衣内裤他们也照样安静如鸡。
    孟想暗称侥幸,本该尽早抽身,好奇心却被纸飞机上的铅笔图案勾住,鬼使神差展开来看,竟是两颗用箭串起的心。
    这飞机显见得是一封无字的求爱信。
    有毛病啊!
    孟想屁股下的椅子仿佛置换成烙铁,烫得他弹跳而起,抓起书包一路小跑,出门后拿出信纸狠狠撕,边撕边骂那小子脑筋不正常,随便给陌生男人发情书,莫非丘比特喝醉了,拿起弓箭乱射一气,自己倒霉才被误伤。
    这时那青年不慌不忙跟出来,正巧目睹孟想凶狠撕纸的情景,孟想也恰好对之对视,只见他灵动的眼睛冷凝了一秒钟,漫出忧伤的烟雾,看上去像个无辜的孩子,极易触动人性中的柔软。孟想心善,遇到受伤的流氓猫狗都难受,自然受不住那样的眼神,急急忙忙将纸屑扔进垃圾桶,拔腿往车站赶,心里涌起些许惭愧。
    同性恋也是人,也有追求爱情的权利嘛,我不接受也不该那样伤他面子,将心比心,是做得有点过分了。俗话说“一报还一报”,我今天做了不好的事,以后说不定也要被人家拒绝,那岂不是报应啊?
    他胡思乱想走到街上,右手边是一扇扇晶亮的橱窗,日光下反射强烈,宛如一排古铜铸的镜子,展出一幅宁静的街景。他随意瞄向其中一扇,马上被触动惊讶开关,橱窗里不仅有他瞠目结舌的傻样,同时还映着一个悠闲漫步的人影,是刚才在阅览室里向他空投情书的小狐狸精。他就在街对面,斜斜地跟随前进,孟想乍一扭头,他便冲他嬉笑,亭亭站立,等待他接下来行动。
    怒火顷刻烧死了细芽般的愧怍,孟想想不到世间会有如此皮厚之人,方才撕信的事根本没对他构成打击,倒白害自己遭了回良心罪。
    越跟他计较越给他脸,最好当成空气,随便他咋个跳。
    孟想头顶黑云继续前进,橱窗里的人影也听从他的步伐调动,快慢都同他保持一致,俨然要来一场男版的尾、行。不过这跟踪狂的举止比游戏里的猥琐男从容多了,步姿优雅表情轻松,一路笑盈盈的,像一只跟随主人散步的小猫。孟想别扭得直冒汗,既想尽快甩掉这讨厌的尾巴,又想知道他究竟有什么目的。进入地铁站后,青年逐渐与他拉近距离,到了月台上更堂而皇之站在他旁边的通道排队,看样子打算和他乘同一列车,一路跟到住地去。
    他逼人太甚,孟想不能再被动,拿定主意后骤然转身虎着脸直挺挺冲过去,青年面露诧色,即刻调头逃窜,孟想提速追赶,口中高喊着:“止まれ(站住)!”。二人一先一后在整齐的队列里钻出歪歪扭扭的缝隙,孟想眼看要抓住目标,不料青年突然改变奔跑路线,倏地跳下站台企图穿越铁轨。列车进站铃早已拉响,隧道里闪出橙色的车灯,一眨眼功夫巨大的车头犹如饥饿的怪兽巨口大张地疾扑过来,而青年尚未爬上对面的站台。
    人群中爆发尖叫的声浪,孟想站在浪尖,中断呼吸,列车长蛇形的身躯飞速掠过眼前,咆哮着碾压人们的神经后填满整个轨道,车门大开,车厢里涌出各色面无表情的乘客,等车的人们因目睹了数秒钟前的惊险一幕,尚有犹疑,但当发现车站广播运作如常时,他们迅速恢复平静,也若无其事依次上车。半分钟后,列车准时出发,月台秩序井然,形如蜻蜓划过的水面,涟漪散去了无痕迹。
    只有孟想惊魂未定,走到月台边缘,惶急地朝对岸人群扫视,很快找到定睛的焦点。那要命的冤家好端端站在正前方的道沿边,脸不红气不喘,头发丝也没乱一根。捕捉到孟想的忧惧,他露齿欢笑,像做了什么值得表扬的好事,朝他用力挥手。
    孟想恨不得跳到对岸暴揍他一顿,并且立刻心想事成,车站上的巡查已接到报警,吆喝着奔向那扰乱安全秩序的坏小子,青年见状再次撒开脱兔般敏捷的身手窜上自动扶梯。日本人守规矩,乘扶梯时一律靠左,右边作为紧急通道向来畅行无阻,这给他的逃跑提供极大便利,在警察眼皮底下轻松溜走了。
    担心再遭遇跟踪,孟想索性徒步返回,6点在吉野家吃了份400円的牛肉盖浇饭,又四处转了转,拖到快八点才回到野口家,他打的主意是野口每晚9点后才着家,要是莉莉七点半来,见家里没人,说不定会知趣退却。
    然而事与愿违,他抵达时野口家的窗户亮着灯,虚掩的大门内隐约传出畅快的笑声,野口桑和莉莉正兴致勃勃聊天。
    他吃惊欲躲,不慎踩中一只花猫的尾巴,吃痛的小家伙狠命一爪挠中他的小腿,人和猫的叫声叠加着冲击室内人的听觉,野口迅即前来开门。
    “孟君,回来啦。”
    孟想只好假笑搭讪:“野口桑,您今天回来得真早啊。”
    野口高兴道:“今天生意不错,不到七点东西全卖光了,松本小姐等你很久了,快进来吧。”
    在他无心逼迫下,孟想勉为其难进门,野口家很小,玄关连着和室客厅,莉莉端坐在几米外的垫子上,笑容可掬地含胸问好:“罗布师兄,晚上好。”
    孟想赶忙依样画葫芦,行礼后脱掉鞋子,等野口重新坐定,再在他对面靠近玄关的地方席地而坐。日本沿袭中国古代礼仪,讲究座次方位,野口坐的位置是主人席,莉莉先来被他安排在上宾席,孟想年纪最轻,主动坐到下席,以示对宾主和长辈的尊敬。这都是他在日本撞墙碰壁学来的经验教训,做习惯了也觉得是对自身素质教养的陶冶,身为华夏子孙,有必要继承祖先的礼仪,免得被当成粗鲁浅薄的野人,让借鉴者看笑话。
    他的表现让主人客人齐露赞许之色,野口冲莉莉夸讲:“这孩子很懂礼貌,敬语也说得不错,比外面那帮野小子强多了。如今日本新一代的风气越来越坏,好多年轻人做事没规矩,女的公然在车站里化妆,穿着短裙蹲在路边吸烟,走路把雨伞晃来晃去,根本不管会不会碰到其他人。男的更不像话,在公众场所大吵大闹,吃东西抽烟喝酒,在地铁里跷二郎腿,大声接电话,隔着人堆相互叫喊聊天,太让人生气。我小时候人们在街上看到行为不端正的小孩和少年可以随意教训,甚至抽上一耳光也没关系,那些孩子的父母如果得知情况,非但不生气,还会当面向人道谢,哪像现在的孩子娇生惯养,只知道吃喝玩乐,日本的未来要是交到他们手中,非完蛋不可。”
    每个国家的老人似乎都热衷崇古贬今,孟想在国内也常听爷爷辈们数落当今小孩缺乏教养,学了一身歪风邪气,国家交给他们迟早要完,同是“垮掉的一代”接班,也不知道数十年后中日两国分别是什么景象。
    莉莉堆笑搭话:“就是说啊,所以我才不想生孩子,现在社会风气太堕落,要是他长大不学好怎么办。”
    野口嗔怪:“这种想法也不行,我们国家已经严重老龄化了,女人要都像您,国家也会灭亡的。遇到好男人还是结婚吧,生一个健康的孩子,也是为社会做贡献嘛。”
    “呵呵呵,瞧您说的,好男人哪儿是那么容易遇到的。”
    这是典型的日式寒暄,相当于正式谈话前的预热,等气氛足够圆融了,野口替莉莉引出开场白:“那个,莉莉桑,您不是有事要跟孟君商量吗?”
    莉莉做出如梦方醒的姿态,稍稍整顿坐姿后对孟想说:“罗布师兄,前天我家里遭了小偷,现在警察还没抓到人呢,我一个人在家很害怕,每天被迫去酒店过夜,实在很辛苦。”
    孟想忙点头:“哦,中午听见您和野口桑聊天了,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您,相信警方会尽快破案吧……”就此词穷,只好快速以“别担心。”潦草收尾。
    莉莉愁眉苦脸道:“我是相信警方的能力啦,可是……”
    日语的转折动词都放在句首,所以她一开口孟想就知道有后招,但这个后招比想象得还难应付,她居然邀请他搬到她家去住。
    “那小偷落网前可能还会作案,而且我家被盗的事闹得很大,这一带都传遍了,我怕其他小偷知道后会效仿他上门行窃。那栋房子就我一个人住,和左右邻居都隔得比较远,发生这种事真的太叫人害怕了。听说罗布师兄也在找住处,就到我家来吧,我不收你房租,水电气费也全免。”
    这女人显然和野口通过气,老头儿积极帮衬道:“孟君,莉莉桑的提议不错啊,你住到她家去,一来可以保护她的安全,二来又能省下找房子的租金,一举两得的事,你就接受吧。”
    孟想胸脯长草心里慌,结结巴巴推辞:“这不大好吧,太给人添麻烦了,绝对不行。”
    莉莉矢口否认:“看你说的,罗布师兄,现在寻求帮助的人是我啊,说句失礼的话,我其实就想家里多个人会多些安全感,别的人又不放心,只有你最合适,你就答应我吧,求你了。”
    “这、这个……”
    “请别现在拒绝,至少考虑一晚上,明天再答复,拜托拜托~”
    日本女人在请求他人时往往声情动作齐上阵,个个酷似少女漫画女主角,这四五十岁的大妈也不例外,那是她们从小在男权社会里学习磨炼出的降服男人的特技,看着那楚楚可怜的表情,娇柔婉约的腔调,夸张又不失可爱的手势,稍微有点男子气概的都会让步。
    孟想正是两手抓不着缰,阿橘竟也不期而至,来给野口送月见节(中秋)的月见团子。
    “阿橘!”
    “莉莉桑!您也在啊!”
    见两个女人碰面便亲热握手,孟想再吃一惊,然后毫无悬念地目睹阿橘加入说客阵营,和野口一道鼓动他接受莉莉的邀请。
    他一人难顶三张嘴,无奈下采取缓兵之计,请他们容自己考虑一夜。
    等客人走后,他溜到附近的休闲活动场地打电话,召唤他的狗头军师熊凯。这次接电话的既非熊胖也非徐灿,是一个金属音质语气高冷的男人。
    这男人孟想也不陌生,听到他的声音便不自觉哈腰赔笑,分外恭敬地问好:“林教授,我是孟想,请问熊凯在您哪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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