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实在想见田田的话,可以再发一封邮件给她。”
    诡异的现状令孟想如堕五里雾中,不管怎么睁大眼也辨不明路径,可原地逗留只会困死,他抱着探路的心摸出手机,向田田发出第五封邮件。
    这边刚按下发送键,那边顾翼也掏出手机,孟想以为刚好有人找他,也没在意,见他低头乱按一阵,手指停顿两三秒自己的手机便发出震动提示,田田回信了。
    到这时他仍未多想,点开邮件查看,田田说:“孟想,我已经到了,也看见你了。”
    他急忙抬头四下张望,并没发现符合特征的女孩子,以为田田躲在某个隐蔽的角落里,连忙回信:“田田,你在哪儿?我怎么没见到你呀。”
    田田回信:“孟想,你别找了,今天我也想跟你说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请你先接受我的道歉。”
    孟想越发糊涂:“田田,你想说什么呢?为什么跟我道歉?”
    “因为我骗了你,孟想,我和你想象的完全不一样,给你的人设全是假的。”
    孟想看信一惊,心下梳理田田的身份信息,名字籍贯学校学历这块有顾翼作证真实无误,她也从来没标榜过自己是白富美,要说造假也只能是性格了,这一项本身弹性大,二三次元画风不一致实属平常,就算接触后给人的感觉有差别也犯不着引以为咎啊。
    “田田,你别这么说,我这人虽不是什么人精天才,但双商还算正常,不会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而且我也不在乎你是什么样的人,只想跟你表明心迹,你听完以后生气,要怎么发落我都行。”
    “孟想,你想错了,我说的骗你,是指我所有身份都是捏造的。世界上根本没有田田这个人,甚至连性别都是假的,真实的我就在你身后,你回头就能看到。”
    孟想读完这封邮件,体内维系思想情绪的绳索陡然断裂,散成一堆碎砾。心房犹如失去屏障的原野,风雪长驱直入,骨髓深处也结成冰渣。然而真相是块巨大的磁石,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召唤他回头,他木然转身,顾翼正朝他凝眸不舜,眼里似有一座悬崖,孟想在绝壁上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他头疼欲裂,太阳穴里像钻进了一群螃蟹,肆无忌惮舞弄大钳,疼得他金星乱迸,气血翻涌,迷迷瞪瞪冲上去揪住顾翼的衣领,两眼喷射赤焰。
    “这是怎么回事?这三年来跟我通信的人原来是你吗?”
    顾翼轻轻点头,只有愧色不见悔意。
    刹那间天地倒悬,星辰坠地江河逆流,孟想癫狂怒吼:“为什么要这样愚弄我!”,他将顾翼按向铜像的基座,双手卡住他的脖子,忘记这样会弄疼他。
    顾翼凛冽的防线被他的怒火烧出一个大缺口,融雪化作悲伤自他眼角流泻而出,他潺潺说:“我暗恋你很久了,想跟你亲近,忍不住用一个欺骗性的手段给自己制造机会,但初衷绝不是想愚弄你。”
    他像一个投案自首的罪犯,娓娓道出这场骗局的始末。
    三年前他在小町,也就是上次领孟想去过的那家拉面店打工,老板待人苛刻,店里的日本员工也抱团欺人,他那时高中刚毕业,社会经验少,身处这种环境每天都有受不完的委屈。有一天店里生意太好,传菜员只有两个,不停跑跑颠颠,忙得气喘汗流,他一时疏忽报错菜名,当事顾客见端上来的面不是自己点的那种,对他破口大骂。按照店里的规矩,这种差错要扣一天的工资,钱是其次,在众目睽睽下遭人大肆羞辱,这种委屈才叫骄傲的他能以承受。
    可是同事老板都作壁上观,他孤立无援,面对得寸进尺的顾客,情绪濒临崩溃,就在这时邻座一位青年忽然出声说:“那碗面给我吧,我正想多点一碗呢。”
    日本人不爱管闲事,崇尚洁癖的他们更不会当众接管别人不要的食物,顾翼听他的口音就知道他是外国人,也立时明白他是在用息事宁人的方式替自己解围。
    这个青年就是孟想。
    “从那天起我就记住你了,后来又有好几次在附近街上看到你,打听到你是多摩美大的学生。我本来就是个双性恋,对你很有好感,忍不住悄悄观察你,渐渐了解了你的情况,你勤奋、诚实、忠厚、善良,这些优点都是我喜欢的,于是不知不觉爱上你,很想接近你。但知道你是直男,用真身亲近肯定会招来排斥反感,所以伪造了田田的假身份,在微博上跟你搭讪……”
    美丽的谎言破灭了,实话只教人痛苦,三年真心相待的情意,两年魂牵梦萦的倾心,竟都是精心图谋的骗局,当初熊胖曾再三预警,说田田身份可疑,还可能是男人假扮的,结果真被他的乌鸦嘴一语成谶。想到这三年多的书信往来,说过那么多肺腑之言,寄托过那么多殷切热望,做过那么多缤纷痴梦,孟想觉得自己就是天字第一号傻瓜、被耍得团团转的白痴,叫人玩弄于股掌中的木偶!
    愤怒的面粉把他从头到脚裹得严实,下到油锅里烹炸,脑子滋滋作响,再装不进任何东西,顾翼刚刚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他便猛然挥手制止。
    “别跟我说话,我不想听你任何解释。”
    顾翼凄然一笑:“我就知道你不会原谅我,骗了你三年真对不起,我是真的喜欢你,就算以后不能再来往,也会一直记住你,祝你幸福。”
    他向他深深鞠躬,在冷风吹送下远去。孟想怔愣良久,发现周围已空无一人,暴躁突然像点燃的鞭炮轰轰烈烈响彻,令他停滞的情绪沸腾。
    这个娃儿硬是在日本住久了,啥子都学到小鬼子那一套,以为鞠个躬就可以了事唆,我日你先人!日你先人!
    他凶狠踢踹脚边的积雪,扬起白色沙尘,踉跄乱转,犹如一个演独角戏的疯子,仅有的观众是身后的八公像,狗狗仍在忠诚守候,演绎着永恒的失望。
    这个变故像一颗胚胎在他心底着床,要孕育结果尚需一段时间,当晚8点不到熊胖提前赶来催生,问他事情进展如何,听孟想介绍完神发展,他的手机没电了,赶紧用座机拨打,换机时一再叮嘱孟想不许接打他人的电话。
    “你这个事情真的是下雨天打麦子,难收场哦,我以前就说田田可能有问题,没想到问题居然这么严重。顾翼也是莽胆大,他就是硬撩嘛也成了撒,整起这些假半仙的事,又废马达又废电,搞了尼玛三年连气气都没闻到过,他咋想的喃?”
    孟想血管里灌了铅,瘫在被褥上,手指头都懒得动,说起话来也是老汉爬坡又慢又拖。
    “我现在不想研究他咋个想的,他这盘把我烧卷(骗惨)了,我不晓得要咋个原谅他。”
    熊胖叹气:“这个我有一句说一句,人家除了装女的跟你摆了三年龙门阵,其他还是没有欺骗你,你想嘛他又没跟你聊过骚,又没主动勾引过你,是你自己先喜欢人家,心头篾到要跟人家耍朋友,这个总不是人家的错撒。”
    孟想正是怒满,哪有他一个外人来得公正清醒,只知道自己被顾翼欺瞒,白做了三年痴心汉,他咽不下这口气。
    “你不要帮他说话了,他把我当瓜娃子逗,还一逗逗三年,人都是有气性的,上了这种当咋可能不当回事嘛?”
    “人家也是因为喜欢你,你以前装得那么直,人家直接来表白,你未必会理人家?这些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啥子叫老子装得那么直?老子以前本来就是直的,现在也是!给老子一盘A、片,老子照样顶天立地!”
    “对对对,你直得很,那既然这样顾翼装妹儿接近你的理由就更成立了撒,不然咋个能跟你这个宇直说得起话嘛。你没当过基佬,不晓得基佬爱上直男有好心酸,还记得高中二班那个班草杜飞不?老子早先就暗恋他暗恋了整整两年,那两年老子过得才恼火哦,一天到黑心头都想到他,每天放学偷偷个儿跟到他后头走多远,为了跟他说句话,硬是要精心策划好几天,麻痹整得跟个偷鸡贼一样,那个滋味简直不摆了,这阵想起还捶心坎。你说你也暗恋过田田,那么换位思考一下就该懂得起顾翼的心情了撒。”
    孟想烦躁地翻了个身,语气像砂轮一样糙:“你不晓得他今天是咋个对我的,刚刚坦白完,鞠个躬就爬起来跑了,泡儿都没多冒一个。整得好像他还多委屈一样,你说老子心头咋想得过嘛!”
    熊胖大笑:“你娃总算说出真实想法了,搞了半天还是觉得顾翼没给你台阶下,哈哈哈,老子就晓得你娃是这个样子的,做啥子事都想追求一个姿态,龟儿假字害终生。”
    孟想不服气:“道歉是要有基本的诚意撒,他把我骗这么惨,咋个能三言两语就把我打发了嘛。平时他就爱戏弄我,整起过场逗到我耍,我都一直包容他不跟他计较,这次这个事已经侵犯到我的底线了,他还先给我做得多潇洒的,一句‘撒有哪啦’就把我打发了,当真话以为我是瓜的唆?”
    “你本来就瓜,脑壳根本没长醒,恋爱能力还不如小学生。你想嘛,今天是你逼到顾翼坦白的,他自己做错事心头肯定是虚的,以为你不得原谅他,以后也没得可能了,是只有道个歉就走撒。未必你还想喊人家给你跪到,抱到你的大腿求饶唆?人都是有自尊的,人家喜欢你三年多,为了接近你装女的,主动献身陪你这个初学者打炮,陪你这个崴导演拍戏,还奋不顾身救了你的命,已经够意思了撒,姿态再低点就是下贱了。感情是平等的,跪到哪儿来的真爱?我虽然只见过顾翼一次,也看得出他是被人倒贴惯了的,现在反过来倒贴你,那绝对是百分之一百的真心哦。都这个样子了你还不感动,我是他也要跟你‘撒有哪啦’。”
    做为一起长大的发小,对彼此的脾性了若指掌,熊胖针对孟想装逼的顽疾对症下药,用毒鸡汤和心灵针砭替他祛病。无奈这次对方病势太重,以他的医术尚不能药到病除,聊到半夜,他的坐诊时间也到点了,孟想仍旧躺回重症监护室,药不能停。
    他确定自己还在生顾翼的气,也确定不准备原谅他,脑海里挂着一只大座钟,钟摆不停摇晃,摇出的声音全是‘顾翼’、‘顾翼’、‘顾翼’,不论欢喜忧愁,烦恼埋怨,这个名字都占据了他意识的上中下层,像铁锁一样牢牢捆住他,无法解除。
    第34章 指点
    最近三个月的经历如同一场旷日持久的春梦, 梦醒后生活的发条照常转动, 除非遭遇国家灭亡、父母去世这样的噩耗,其余任何打击都难以搞垮吃苦耐劳的青壮年。周三孟想去素描教室上课, 小宫和之没有出现,据办公室的同事说他请了长假去冲绳写生, 归期不明,看来熊胖的威胁收效显著。晚上回家莉莉带回喜讯, 说他们的上师弘恩法师来到东京,让他明天跟自己一块儿前去拜望。
    孟想十分敬重这位高僧,阔别一年很是想念,跟他同样心思的人很多,因此第二天佛学会驻地人山人海,全是赶来听上师讲法的信众。孟想去得比较晚, 远远地排在这些善男信女身后,见上师端坐在法座上, 宝相庄严菩萨低眉, 说法时宏亮的声音宛如大海的波涛,涤荡人心,旁边的翻译员用麦克风同声翻译,听到那些精妙的哲理慈悲的教诲, 信众们感深肺腑热泪盈眶,人手一张小手帕,一个小本子,抹着眼泪记录上师的妙语警句。
    一小时的讲演完毕, 弟子们围住弘恩法师寻求开示,孟想见人太多,估计自己无缘亲近上师,准备悄悄告退,忽听莉莉在讲坛上呼喊他:“罗布旺波师兄,上师叫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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