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去庙子,找个深山老林,个人搭个棚棚当苦行僧,拿给老虎豹子吃了都要得,反正那个时候我也不想活了。”
    ……………………
    两个难兄难弟隔海对泣,同是天涯沦落人,伤心本是同一枝。尽管痛苦如此鲜明,孟想犹不能全信,总怀着一分侥幸,心想这残酷的遭遇会不会是一场逼真的噩梦,这二十四小时内顾翼对他说过的话,他看到的那些病例说明全是睡魔魇人的道具,一声嘹亮的鸡啼就能摧毁。他更不明白自己平凡顺遂的人生为什么会在一年当中爆发那么多戏剧性的曲折反转,寻常人一生都遇不到的大起大落、大悲大喜、死里逃生、得而复失,他都在短时间内经历,现在又要逼他面对痛不欲生的死别,他就像被剥去外皮的穿山甲,柔软的空气也能令他血肉模糊,该如何钻透这勘破红尘的试炼?
    第56章 欺骗
    家里的长辈曾希望孟想长大后从医, 可他本人对医学毫无兴趣, 加上自己和家人体质都不错,鲜少生病求医, 也就没有研究这方面知识的念头。而今被顾翼告知癌症噩耗,惊懵悲急下才起了临时抱佛脚的心, 抛弃学业工作,整日埋头网络查找相关资料, 随着了解深入,恐惧绝望与日俱增,像叫一条粗壮的大蟒紧紧缠缚,慢慢走向窒息。
    这种病到了晚期会导致强烈的骨痛和身体麻痹,患者食欲下降、意识模糊、丧失行动力,严重影响生活质量。孟想忧心如惔, 每查到一种新症状便紧张询问顾翼是否有类似感觉,说来也怪, 他不问之前顾翼还好好的, 自从开始密切关注病情,他所查到的那些症状顾翼竟一样样添齐了,不能去乐村上班,每天大部分时间卧床不起, 吃不下睡不着,问他痛不痛,他只是摇头说没事,像在强自忍耐。
    孟想从早到晚不停劝说他去医院治疗, 软硬兼施也不能奏效,顾翼甚至扬言他再提治病自己就离家出走,找个僻静的地方等死。
    “本来就治不好,去医院也是活受罪,我小时候生过病,治疗比生病还难受,我不想浑身插满管子又脏又臭躺在床上等死,那样谁都不好过。”
    他还逼孟想发誓在他离世前必须隐瞒病情,不准告诉顾卫东,免得他再重复十几年前的痛苦。孟想理解他要强的心,可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这过于残忍的现实,每天寸步不离守护,一秒钟看不到他就会胡思乱想,夜里也迟迟不敢入睡,生怕一个闪失就会永远失去他。
    摧心劈肝的煎熬最是磨人,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不到半月光景已黄干黑瘦形销骨立,比顾翼看来更像绝症患者。这天晚上,他帮顾翼洗完澡抱他上床,顾翼忽然抓住他的肩膀惊呼:“孟想,你长白头发了?!”
    孟想愣了愣,让他帮忙拔掉,一连拔了五六根仍未拔尽,顾翼眼圈一红,紧紧抱住他,灼热的呼吸很快弄湿了他的颈窝。孟想搂住顾翼也是方寸如割,强裝无事地安慰:“没事,我这是少年白,有几根白头发还能装老成呢。”
    顾翼哽咽道:“对不起,让你这么难过,早知道就该迟些再告诉你。”
    现在他不论说什么都像尖刀猛扎孟想的心窝,顺势捅破他那塑料薄膜般弱不禁风的坚强。
    “说什么傻话,你真不想我难过就听话去医院,也许还有希望呢。”
    最近一直是这样,每次说起这个话题孟想便未语泪先流,过去他总爱讥笑那些喜欢流马尿的男人,谁想和顾翼在一起之后泪腺便频频失控,尤其是得知他生病以后,背地里几乎都在以泪洗面,这才明白“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我们再努力一次好不好?不管用什么方法总得试试,要移植骨髓内脏可以用我的,反正我们都是A型血,说不定能配型成功呢?花多少钱都没关系,只要你能活下去,我宁愿背一辈子的债,一辈子给人当苦力,求求你别这么快放弃,没有你我根本活不下去……”
    他痛哭哀求,心里无尽悔恨,恨自己当初不开窍,没能早点和顾翼共谐连理,相守的时间如此短暂,前面那些被顾虑彷徨蹉跎掉的日月就显得尤为可惜,每当忆及他当时对顾翼做出的种种冷漠、嘲谩和反复无常,他就忍不住抽自己耳光,恨不得用余生做交换,追回损失。
    见他哭到河口决堤,顾翼不知如何安慰,只得默默紧拥,同样满心悔恨,性质却截然相反。他后悔不该擅自闯入孟想的生活,以田田的身份和他亲近就够了,为什么要不甘满足地攫取他的爱?明知道结果是悲剧,还硬将这悲剧强加给他,只为圆满自己的心愿,害心上人遭受无妄之痛,这种自私的爱或许会让他下地狱。
    可是,若没有这份爱,他大概不能像此时这般勇敢的迎接死亡,孟想就是他生命里最好的礼物,体会过两厢相悦的幸福就没白来世上走一遭,所不该的是最后这个谎撒得太没分寸,原想给他一个心理缓冲期,结果害他提早心碎,看他近来愁眉泪眼无一刻舒展,分明惧怕永诀,每日无微不至的照料更比得上亲生父母,能被这个善良温厚的人所爱是多么幸运啊,想到诀别后他所要经受的悲怆,又令人无比痛心。命运的玩笑残酷无情,希望绝望必须买一赠一,光明的包装里是无涯的黑暗,进不能进,退不能退。
    也许这样荒唐的彼此消耗连老天也看不下去了,两天后他打了个喷嚏,往孟想右眼刮了一粒灰尘,让他迷眼滑倒,一下子撞破骗局。
    那天孟想送顾翼回家探望父亲,发现他忘记带上赖以为生的药丸,忙跑回去拿。走到院子里突然迎上一阵旋风,他眼睛一痛没留神脚下,猛地跌了个狗吃、屎,药瓶摔得粉碎,雪白的药片几乎全撒在小径边的泥土里。
    他霎霎惊魂,马上打电话向顾翼询问买药地点。顾翼听说他打碎药瓶,也一阵惊慌,连说:“你别着急,那是特效药,得去特定的医院找医生拿处方,我会打电话给医生的,明天就能拿到药,你先过来接我吧。”
    孟想知道他一天都离不开这救命药,哪里等得到明天,赶紧抢救了一些还算干净的,抱着碰运气的心理冲向附近最大的一家药店,抓住药剂师求问。
    “你们店里有卖这种药吗?我急用!”
    药剂师接过药片看了看,问他:“先生,请问您这种药是治疗什么疾病的?”
    孟想心急如焚:“这是德国产的帮助绝症患者维持体力的特别激素,我老婆得了骨髓癌,必须每天吃这种药,拜托帮我找找看!”
    药剂师听说情况紧急,忙慎重对待,单从药片外观不好做判断,便请客人稍等,将药带进办公室找同事帮忙分辨。几分钟后她领来一位挂主管胸牌的中年胖子,胖子笑眯眯向孟想行礼,问他这药原先是在哪儿买到的。
    孟想说:“我老婆说是他看病医院的医生给开的处方,你们这儿要是没货,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哪里能买到?”
    胖子和女药剂师交换眼色,大约是这位客人的言谈太古怪,不仅用男性的“他”指代自己的妻子,还一本正经胡说八道,他们戒备心起,态度更小心了。
    “可是先生,您这个药就是普通的薄荷糖啊。”
    胖子摊开左手里的纸包,指着那些药片赔笑:“刚才我为了辨别药性,尝了一点点,真是薄荷糖,而且跟我平时吃的一模一样。”
    他见孟想一副雷惊的表情,连忙从裤兜里掏出一只绿色的小糖盒,先让孟想观看盒子上的商标,再打开盒盖将糖粒倾倒在左手的纸包上。
    “看,真是完全一样吧,味道也是,不信您尝尝。”
    孟想把眼珠当做显微镜使,凑近紧盯那堆白色片剂,根本分不清前后者的区别,伸手拈了一片放进嘴里,确实是如假包换的薄荷糖,再接连尝试几片仍是如此。
    他那触目惊心的茫然打消了店员们的疑惧,胖子善意提醒:“先生,如果这药真是医生开给您的,可能涉嫌医疗诈骗,建议您立即报警。”
    诈骗?
    孟想被这个词汇逼出冷汗,老实憨厚不等于弱智,而谎言也像多米诺骨牌牵一发动全身,他觉得自己是一只被倒扣在黑瓮里的虫子,现在瓮底裂开一条缝,一线亮光透进来,告诉他哪里是出路。
    走出药店他接到顾翼的电话,问他是否正在赶来的路上。
    顾翼的语气和刚才一样急,但孟想的心境已幡然改变,听起来满满的心虚,就是企图重新堵塞裂缝的泥浆。
    “等等,我要先去办点事。”
    他关闭手机,回家找出顾翼的病检报告来到他上次做手指接植术的医院,向他的主治医生请教。医生听说顾翼患上恶性骨髓瘤并且已发展到晚期,难以置信地说:“上次病人出院时的检查都很正常啊,就算发病,进展也不可能这么快。”
    孟想递上的资料,见医生在翻看过程中神色迅速放松,最后释然轻笑,心情便与之背道而驰地沉重了。
    “呵呵,孟桑,这检查报告不是同一个人的啊。”
    医生先指出资料本身的漏洞,拎着X光片说:“这张片子上的病人右边第二根肋骨有手术留下的疤痕,但另一张片子上又没有,明显是两位不同的病人。而且检查单上有很多前后矛盾的错误,编写也不合规范,一定不是正规医院出具的”
    “您是说这报告是用两个人的检验单拼凑伪造的?”
    “好像是这样,而且以我的常识判断,就算患上多发性骨髓瘤,从出现病征到全身扩散最快也要三个月,这种病很可怕,最后会导致神经末梢坏死,抽搐,瘫痪,高烧不退,严重内出血并伴随多脏器功能衰竭,请问病人有这些症状吗?”
    “……没有,他表现出的症状是浑身乏力,厌食,失眠。”
    “还能任意走动吗?自理能力呢?”
    “都还行。”
    医生听罢又笑,将报告还给他:“我想病人可能真的需要看医生,但不是去肿瘤科,我建议您有空带他去咨询心理医生,有一种精神错乱症叫做‘代理性佯病症’,患者会代入病患角色,持续性假装各种疾病以博取他人注意和同情,近年来很常见,虽然暂时不碍事,但也需要尽早做疏导治疗,不然发展下去会严重影响家庭的正常生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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