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嘉玉从袖子里取出几个铜板,伙计伸手接了,一数发现还多了几个,正要退还,却听男子温声道:“我这儿还有些事情想要同你打听。”
    伙计喜笑颜开地将铜板收进怀里:“郎君客气了,有什么尽管问我就是。”
    “我有个妹妹跟家里赌气,跑来这附近的静虚山拜师。我一路追着过来,见这附近只有你一家酒馆,不知小哥见过她没有?”
    “你这妹妹是一个人来的?”
    “应当是一个人。”
    这荒郊野岭的,很少有独自一人经过此地的年轻女子。伙计回忆了一番,隐隐想起这么一个人来:“她是不是个子很高,二十来岁,脖子上挂着一根狼骨项链,背上背着一柄用布条缠起来的长剑?”
    卫嘉玉立即坐直了身子:“她如今在哪儿?”
    “她坐下没多久,店里又来了一帮人,她就匆匆忙忙走了。那群人见她一走,也紧跟着出去了。”伙计有些忧心,“我瞧着您这妹妹怕不是惹上了什么人。”
    卫嘉玉没想到那群人居然追到了这儿,衣袖下的手不由得攥紧了拳头,又问:“你可看见她往哪个方向去了?”
    “她走得太急,这……我也没留意。不过左右这附近也就一条官道,您往西边追,要是脚程快些,说不定还能追上。”
    *
    暮色降临时,林中一场交战刚歇,有寒鸦被血腥味吸引而来,停在枝上。闻玉精疲力尽地从一旁的尸身上抽出刀,重新望向站在不远处的男人。
    第二十个。
    她微微动了动嘴唇,虽没有发出声音,但是不远处的男人却莫名听出了她在说什么。
    先前一路跟着他追到这儿的十九个人,至此已经全部死在她的剑下,而他是那第二十个。
    女子屏气凝神,身上鸦青色的长衫划破了几道口子,手臂和肩膀上都渗着血。接连不断的追杀和赶路下,她的体力已然到了极限,但是此时此刻,她拔出背后的闻道,双手握剑,依旧稳如磐石,叫人看不出一丝破绽。
    不远处的男子目光一动,闪过一丝欣赏。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女子是个难得的对手,或者说不愧是闻朔的女儿。可惜正因如此,她更得把命留在这里。
    闻玉漫不经心地看着他:“宗昭,你跟条疯狗似的追了我一路,也差不多了吧。”
    名叫宗昭的男人听了这话嘴角一沉,复又讥讽道:“你嘴倒是挺硬,就是不知道你的命有没有这么硬。”
    他举起手中的剑,摆出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起手式,闻玉目光一动,一眨眼的功夫,对方已朝她一剑刺来。闻玉将剑格挡在身前,这一路这样的交手发生过无数次,每一次闻玉都能挡住,但是眼前的这个人与先前那些人显然不一样,他这一剑更快,也更凌厉。闻玉不敢硬拼,脚尖点地且挡且退,但是来人显然并不准备就这样轻易地放过她,反而更快地追了上来。
    闻玉调动内力,却发现气海阻塞,真气如游丝一般在她体内流窜,极难汇成内力注入剑中。她面色一变,随即意识到——已有许久不曾发作的思乡,竟在此时发作了!
    宗昭虽不知原因,但是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趁机猛地一剑横扫而下,闻玉咬牙,强行冲破筋脉,蓄力还击。在最后一手双剑相击之下,两股力道相撞,二人双双被撞开几步。
    宗昭一剑拄地,勉强稳住身形;闻玉却因为方才强行动用内力,吐出一口血来。这一下如同撞开了大坝的堤口,气海中的真气忽然间在全身到处乱窜,像是要寻找一个出口,奇经八脉突突跳动,如有烈焰岩浆在体内滚动,烧得她神智昏沉。在护文塔那晚毒发的情状卷土重来,闻玉紧紧握住手中的剑,身上已经崩裂重新开始流血的伤口,让她勉强保持了最后一丝清醒。
    宗昭此时也已察觉到了异常,方才还如强弩之末的女子忽然间双眼赤红,隐隐已有了走火入魔之兆。他心头一跳,只觉得她这个样子有几分眼熟:“你这是……”
    他话音未落,闻玉已再一次朝他攻来,一改先前的防守之势,招招凌厉异常,仿佛要耗尽全身真气,几乎叫人招架不住。
    宗昭原本认准了她已无力反击,没想到转眼之间情势大变,自己在她步步紧逼之下,反倒渐渐落了下风,但也看得出来,对方尽管出手迅猛,但用的都是透支性命的打法,这样下去结果不过是同归于尽罢了。
    “你疯了吗!”男人喝道,“你以为这样就能赢我,只怕这样下去你只会比我死得更快!”
    闻玉已经渐渐感觉到身体不受控制,她如何不知道这样下去十分危险,但还是冷声道:“这样不是正好称了你的心意?”
    宗昭哑口无言,在话音刚落之间,他手中的剑已脱手。男子心中一沉,对方剑尖划过心口之际,长剑忽然停住。林中不知何时又有人赶到,闻玉后颈一麻,像是叫什么扎了一下,随即昏倒在地。
    等听见耳边长剑落地的“咣当”响声,刚从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回来的男人还没回过神。他背后一身冷汗,竟是有一会儿僵直了身子不能动弹。
    眼前出现的一双红色长靴,宗昭回过神来,哑声道:“多谢朱雀使出手相助。”
    只见来人一身红衣,发尾高束,五官艳丽,生得极有威严。她身后还跟了两个侍女模样的少女,远处马儿打着响鼻,显然也是一路疾驰而来,才能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赶上了方才那一幕。
    听男子低头恭声道谢,对方发出冷冷一丝轻嗤:“宗昭,你们玄武部当真没有将我放在眼里。”
    男子拱手道:“不敢,在下也是奉了山主之令。”
    “你说这是山主的意思?”
    “山主要我寻回闻道。”
    “山主可说要你杀了她?”
    “此女一身武学得青龙主真传,我玄武部此行十九人尽数折在她手上。”
    女子冷哼一声:“技不如人,哪儿来这么多借口可说。”
    宗昭咬牙却又反驳不得:“朱雀使又是为了什么而来?”
    “回山期限已到,你不与我一同回去?”
    “你没找到封鸣的下落,这样回去就不怕山主责罚?”
    红衣女子冷笑道:“我没找到封鸣,你没带回闻道,要罚也是我俩一块受罚,有什么可担心的。”
    宗昭眉头一皱,他看了眼倒在一旁的闻玉:“这话是什么意思?”
    “要不是我,方才你连命都要丢了,难不成玄武使还要厚着脸皮将人带回去说是你的功劳?”
    “朱雀使是有心要与我作对了?”
    “就事论事罢了。”
    男子脸色十分难看,他伸手捂住胸口的伤,又看了一眼女子身后的两名朱雀部手下,大半个月来千里追杀,难道当真要在这儿功亏一篑?宗昭盯着眼前女子半晌,见她态度坚决没有半点松口的意思,于是也冷笑一声:“回山之后,我会如实将此事同山主禀报。就算没有我,以她现在的样子只怕也活不了多久,到时候,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怎么找到这柄闻道。”
    他说完这些,见对面女子依旧面不改色,不由咬牙终于转身头也不回地朝林子外走去。
    宗昭一走,红衣女子这才蹲下身查看昏迷在地的女子情况。闻玉双眼紧闭,呼吸已十分微弱,一旁的朱雀部少女探过她的脉搏:“她体内思乡毒发,加上这段时间连日奔波过于劳累,情况很差。”
    红衣女子眉头紧锁,略一思索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颗丹药喂到她口中。一旁的女子见状,神色略微有些迟疑,但是到底没有出声阻止。
    闻玉服下药后,没过多久面色果然渐渐好转,体内汹涌澎湃的真气也逐渐平息下来,似乎陷入了安稳的沉睡中。
    一旁关注着她的红衣女子眉头终于松开,她有些出神地注视着怀里沉沉睡去的闻玉,过了许久才忍不住抬手替她轻轻擦去了脸上的血污。
    “大人,我们该走了。”望着西边缓缓落下的金乌,一旁的下属忍不住催促道。
    女子又取出怀里的瓷瓶放进闻玉怀中。
    “大人,这——”
    红衣女子摇摇头,示意她不必多说。那部下才又将满腹的话又咽了下去。另一个始终没有说话的少女迟疑着开口道:“就把她丢在这里吗?”
    “安神针的功效很快就会过去。”红衣女子沉沉道,“她既然到了这儿,必然有她要去的地方,无须我们插手。”
    她说完这话,就不再犹豫,站了起来果真头也不回地骑上来时的马,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出了林子。两个部下相顾一眼,也很快追了上去。
    闻玉躺在林中,她意识还有些昏沉,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落到了脸上,过了很久她才意识到天上开始下雪了。雪花沾在她的脸颊上,很快便消失不见。迷迷糊糊中她听见远处似乎传来了马车上的铃铛声,还有个女孩稚嫩的声音:“娘,外头下雪了。”
    随即是个女子的声音回应道:“外面天冷,把帘子放下。”
    “娘……那儿是不是有个人?”
    铃铛的声音停了下来,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人下车走进林中。闻玉在恍惚中勉力睁开眼睛,想要看清来人是谁,可惜在簌簌落下的白雪里,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青色的布鞋停在了她的面前。
    第66章 苏醒
    闻玉醒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干净的床铺上, 身上盖着被子,已经有人替她换过了衣裳,连伤口都已上了药。屋子里暖烘烘的, 还点着熏香,十分安静。
    这叫她几乎以为自己在梦中, 可是她从来没有到过这样的地方, 为什么会梦见自己在此处醒来?难不成自己已不在人世了?
    想到这儿, 她心中悚然一惊, 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可刚一起身,便牵动了身上大大小小数十处伤口, 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 倒也侧面印证了自己如今应当是确确实实还活在这世上的。
    外屋似乎有人, 听见了里面的动静就朝这儿走来。
    闻玉盯着床边的那道小屏风, 还没打好腹稿,就见屏风后走出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她梳着两绾双螺髻,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小袄, 上头还有一圈雪白的毛边,显得天真可爱。不过瞧着神情却很严肃, 走进来时手里还端着一碗药。
    她见闻玉醒来, 便将药碗送到她面前,言简意赅道:“你既然已经醒了, 就自己将药喝了吧。”
    闻玉没动, 她困惑地盯着那女孩看了一会儿, 那女孩却误会了她的意思, 微微皱起眉头:“你这么大人了, 难道还要我喂你吗?”
    “……”闻玉伸手接过药碗, “这儿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这儿是九宗,你晕倒在林子里,是我把你捡回来的。”
    闻玉微微一愣:“你说我现在就在九宗?那你认得卫嘉玉吗?”
    “这山上谁不认识他。”小姑娘板着脸,听她提起卫嘉玉的名字,非但没有放松警惕,反倒看着更严肃了些,“不过他如今不在山上,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闻玉想了一想,才回答道:“我是他妹妹,之前与他约好在九宗碰面。”
    卫嘉玉什么时候有了个妹妹?
    小姑娘闻言瞧着她的眼神越发狐疑:“同母异父的妹妹?”
    “……不是。”
    “那是同父异母的妹妹?”
    “……也不是。”
    小姑娘沉默一会儿,若有所思道:“那我就明白了。”
    闻玉不明白她到底明白了什么,只见她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瞧着自己,目光中颇有几分同情:“我叫幽幽,是这儿的文渊弟子。我倒是相信卫师兄的为人,我看你和他之间或许是有什么误会,不如等他回来再说清楚。”
    闻玉虽没听懂她的话,但听她话里的意思是要自己这段时间先住在这儿养伤,顺便等卫嘉玉回来,这和她先前的打算不谋而合,于是也在心中松了口气。她转头看了眼这屋子,似乎是间刚够两个人睡下的卧房,于是随口问道:“就你一个人住在这儿吗?”
    幽幽揣测她的意思:“你不想叫其他人知道你在这儿?”
    闻玉觉得这话有些古怪,但她又想不起自己昏迷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宗昭要是还活着,必定不会这样轻易地放过她,若是知道她在山上,或许会派人追到九宗来……
    一想到这些,她又不免皱起了眉头。也不知道卫嘉玉此时到了哪里,会不会在路上遇到什么麻烦。
    幽幽见坐在床上的人眉头紧锁,迟迟没有回答,不知想到什么,又露出些怅然的神色,突然觉得事情有些棘手。她向来觉得她文渊的这些同门虽个个比她年纪都大,但却很不叫人省心。本以为卫嘉玉好歹算是个靠谱的师兄,没想到竟也会闹出这样的事情,人姑娘都千里迢迢找到山里来了!
    在事情弄清楚前,为了她卫师兄与这位姑娘的清誉,幽幽叹了口气:“这屋里原本还有个师妹,不过她家里有事耽搁至今没来。你借住在这儿,只说是她,等卫师兄回来,我会把这件事情同他解释清楚的。”
    九宗分为文渊、金石、乐正、卜算、机枢、剑、玄、药、易九大宗门,其中以文渊宗和剑宗人数最多,规模最大。宗内弟子又分外门弟子与内室弟子两类,外门弟子多是些家中送来山中学艺,学满几年之后便会下山去的;而内室弟子则多是山中自己招来的,拜入九宗之后要先在各大宗门旁听三年,经过山中考核,才能正式拜师。
    闻玉所顶替的这位师妹,名叫温如玉,就是一位文渊外门弟子。她一早就已交了束脩,只是家中有事迟迟没有上山,因此闻玉借她的名字住在这儿,倒也不容易叫人起疑。
    可这位师妹既是正经文渊弟子,学堂的名单里是将她登记在册的。如今掌教的师傅听说她已回到了山上,便动手替她销了假。闻玉醒来没有几天,伤还没养好,就被掌教师傅提醒不要忘了按时去文渊上课……
    闻玉拖延了几天,到底混不过去,时隔七八年,又一次重新回到了学堂。想想她小时候叫闻朔强逼着坐在课堂上的样子,闻玉觉得她为了卫嘉玉真是付出不少。
    文渊的学堂和沂山相比,规模大了许多,屋里坐满了文渊弟子,她到的第一天便引来不少注意。不过她行事低调,除了课上偶尔叫先生抽问,几乎从不与人打交道。众人见这新来的师妹性情冷淡,渐渐便也打消对她的好奇。殊不知她是因为对这课上讲的东西如听天书,这才不得不装出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倒是误打误撞没叫人对她的身份起疑。
    闻玉到了山上之后,另有一件事情叫她觉得十分在意,那就是某天她突然发现九宗作为一个江湖门派,哪怕如文渊这样的宗门原来也是要习武的。
    “那为什么……”
    “为什么卫师兄半点不会?”幽幽见她欲言又止,了然道。彼时她们两个正在剑宗的演武场,幽幽自小身体不好,躲在树荫下,拉着闻玉浑水摸鱼,“你没听说过他当年挑线香的事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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