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仰耳根一红,立即道:“怎么可能, 我……我是想问问你之后几天又有什么安排。”他刚一说完又连忙摆出一副“你不要多想”的神情,“我先前在沂山答应过你日后来了江南, 要带你去四处看看,自然是要说到做到的!”
    “你什么时候答应的我?”
    南宫仰见她竟不记得了, 心中有一瞬间的失落, 倒像他自己自作多情了一般,面皮更红上几分, 也不知是羞是恼。闻玉见状, 终于从唇间泄出一声轻笑:“日出江花红胜火, 春来江水绿如蓝。我记得。”
    南宫仰这才意识到又叫她戏弄了, 不免抬起头瞪她一眼。闻玉才不在意他的气恼, 反倒笑意更胜。南宫仰瞧着她灿若春花的笑眼, 不知怎么的,有气也使不上了,又想到时隔一年,她竟还记得自己当时念的那两句诗,一颗心又“砰砰”跳了起来。
    “总……总之,一言为定,等明天我再来找你。”他撂下这话,便急急放下车帘,落荒而逃一般吩咐车夫离开了客庄。
    闻玉回到庄内,见卫嘉玉和幽幽两个正坐在院里翻花绳,不禁愣了一愣:“你们这是……”
    “你小时候没玩过这个?”幽幽小手一翻,头也不抬地问。
    闻玉打从七岁以后就没玩过这个,要换南宫仰在这儿一本正经地翻花绳,必定要受她一番嘲笑。但她站在一旁瞧着卫嘉玉耐心地坐在石凳上,专注地看着女孩手里的红线,随即伸手灵活地挑出其中一根,从食指上穿过去,紧接着两手如变戏法似的,轻轻一翻便翻出了一道蛛网似的屏障,忽然觉得这孩童间的游戏都显得文雅又有趣了起来。
    “怎么玩?”
    闻玉走过去,跟着在石凳上坐下来。幽幽看她一眼,又看对面的卫嘉玉一眼,跳下来指挥道:“你捏着这两头,然后从下往上翻出去。”
    闻玉照着她说的,凑近了捏住红绳两头,又伸手朝着底下一翻。对面的人顺着她的力道,屈了屈手指,那条红绳便顺利到了她的手上。
    闻玉从中品出了一些趣味,顺势接替了幽幽的位置,并且还忍不住催促道:“快,轮到你了。”
    卫嘉玉看了她一眼,顿了一顿,心中想着本来也是陪孩子,这会儿不过换了个大孩子,确实也没什么区别。于是便依着她的意思,慢悠悠地从她手上,又将花绳翻了过来,一边口中若无其事地问道:“南宫小公子方才找你说了什么?”
    闻玉一心一意盯着他手里的红绳,随口回答道:“没什么,问我明天要不要一块出去……你别动!”她正捏着绳子一头,将绳子从他手上挑出来,见卫嘉玉指根微弯,慌忙伸手掰直了他的手背,防止红绳从他手上滑落。
    卫嘉玉低头瞧着她的发旋又问:“那你怎么说的?”
    “什么怎么说?”闻玉小心翼翼地将绳子套在手上,用力一扯,又递回去给他,想到什么似的多问了一句,“你要不要一块去?”
    幽幽站在一旁,听见这话古怪地看她一眼,欲言又止。紧接着又听另一头卫嘉玉沉默片刻之后,垂眼道:“南宫小公子既只邀请了你一个人,我跟去怕是不妥。”
    幽幽:“……”
    闻玉替他考虑道:“你要是觉得不妥,不如再叫上都缙,在沂山他也帮了不少忙,想必南宫仰不是这样小气的人。”
    卫嘉玉沉吟片刻,顺坡下驴:“如此也好,我明日正好要去城中拜访八大门派的人。”
    幽幽忽然有些同情这个南宫小公子,摇摇头不忍心再听下去,转身留下他们两个也走进了屋子。
    闻玉却没有注意到,她的注意力这会儿全在卫嘉玉这番话里:“朱小小的死你已经有头绪了?”
    卫嘉玉摇摇头,也不知是没有还是现在不便多说的意思,他反过来问道:“你今日斩断方掠的剑可是也有心想在众人面前立威?”
    闻玉方才对南宫仰说她今天这样做有自己的考虑,没想到卫嘉玉却一下就猜了出来。鸳鸯楼的赏单还在,闻道已回到她手中,等试剑大会一开始,很多人想必就能猜出她就是小秋水剑。与其等着心怀不轨之人暗中找上门来,不如在一开始就摆明了车马。今日不少人见到她与方掠过招,探不出她武艺深浅,想必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
    卫嘉玉安慰道:“南宫雅懿既已答应压下赏单,想必此事很快会有进展。”
    鸳鸯楼发出的赏单并非不可更改,不过条件十分苛刻。既要有人愿意出更高的价钱收回赏单,又要有足以叫人忌惮的实力能够保下悬赏之人的性命。
    错金山庄恰好两者都能满足。
    重金之下虽不乏勇夫,不过再多的银子也要有命花才划得来。有错金山庄出面作保,这天价的赏单也就成了一纸空文,毕竟谁都不想同时得罪九宗和错金山庄两大门派。
    南宫雅懿找他二人去后山提出想请卫嘉玉一同调查山庄命案,为显示错金山庄的诚意,开出这样的条件,便是料定事关闻玉,卫嘉玉不会拒绝。
    “我知道,”闻玉点头,“不过总不能只叫你操心。”
    卫嘉玉却说:“不必多想,是我心甘情愿的事情。”
    他话里大约是没什么旁的意思,不过闻玉又忍不住想起了龙吟潭那晚他说的话来,一时没有应声。
    二人这样一番你来我往的谈话间,花绳已经翻过几轮。附近没人说话,闻玉才发现不知何时这院子里又只剩下了她和卫嘉玉两个人。自从她耳朵受伤那晚卫嘉玉来龙吟潭看她,这还是头一回二人在一处独处,不知怎么的,心中忽的生出了几分不自在。
    几轮下来二人手里的红绳已是缠得密密麻麻一片,卫嘉玉一半的心思都在绳子上,一时没有察觉到她的异常。他盯着那几根红线思考片刻,终于挑中了其中一根,随即伸出一根手指绕开了其他红线,顺着她的指根贴着手心滑下,微微一动便顺势便勾住了她掌心的红绳。
    他平日里读书习字,因此十指修整得十分干净,让闻玉想起不久前在山上读书,读到“指如削葱根”一句,虽是形容女子,但当时不知怎的,脑海里冒出来的便是他这一双手。
    而他此时指尖从她掌心划过,带来一丝若有似无的痒意,分明也不是多亲密的动作,却生生因为她自己心中有鬼,端的瞧出了几分不大清白的旖旎。
    闻玉心中一慌,原本缠绕在她十指间的红绳不等卫嘉玉抽出来便先散作了一团:“我输了。”
    她急忙想将手指从红绳中挣脱出来,胡乱认输道。可惜因为不得章法,反而那团红线越缠越紧,连着将对方还未抽出来的手也缠在了里头。
    卫嘉玉看不过去,终于制止道:“好了,我来。”
    他手心刚一覆上来,闻玉便不敢动了,一双眼睛只盯着他用另一只手慢条斯理地将缠在她手上的绳子解开。
    卫嘉玉肤色白她倒是一直知道,不过这会儿他的手按在她的手背上,她才发现自己竟也不遑多让。她离开沂山已有近一年时间,一年没在山中打猎,原本那身叫山里的日头晒出来的皮肤又成了一身像是闺阁里养出来的雪白皮肉。
    如今两双手虚虚拢在一处,上面缠着无数红绳挣不开又剪不断的样子,实在叫人不由得浮想联翩。
    闻玉一咬牙,从袖中取出袖刀,抬手朝着那团缠在一起的红线上一割。草木青削铁如泥,只一刀,两只原本捆在一起的手便都得了自由。
    卫嘉玉微微一愣,大约觉得她今天似乎格外的没有耐性,可一抬眼,闻玉已经站起来,匆匆撂下一句:“我回屋休息去了。”便转身离开了小院。
    红绳断成了几节掉在地上,卫嘉玉弯腰将它们捡了起来,看着消失在房门后几乎算是落荒而逃的背影若有所思。
    ·
    南宫仰坐在马车里,盯着小桌上放着的果盘看了半晌,慎重地将果盘的盖子取了下来,里头装着各色点心,瞧着就叫人胃口大开。他将果盘朝小桌另一头推了推,深思良久,又将盖子放了回来,半搭在果盘上,显得没有那么刻意,这才心满意足地收回手。
    “这是南宫仰的马车?”外头传来女子的声音,南宫仰立即正襟危坐,听车夫回答道:“闻姑娘,公子在车上等您。”
    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一颗心又紧张起来,赶在对方上车前,最后一次整理了一下衣摆,紧接着便瞧见车帘叫人撩开,他暗自深吸了一口气,还没想好要对来人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就对上了车帘后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上圆溜溜的眼睛。
    闻玉跟在幽幽身后,对车里还有些愣神的南宫仰解释道:“幽幽第一回 来江南,方便带上她一块去吗?”
    十岁的小姑娘生得文静可爱,一副小大人的做派,这会儿跟着来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期期艾艾地瞧着他。南宫仰虽觉得与他一开始的计划有些出入,但出门多个孩子,说不准倒没有那么尴尬,于是点点头道:“没什么不方便。”
    闻玉听他答应似乎松了口气:“既然这样,再多两个人想来你也不会介意吧?”
    南宫仰听见这话神情一僵,便瞧见闻玉身后又探出个脑袋——正是都缙。少年双眼亮晶晶的,难掩兴奋:“我也是头一回来江南,还没来得及出去看看。明天就是正式比试的日子,也不知下次得空又是什么时候,我能不能也跟你们去?”
    南宫仰勉强挤出一丝笑来:“……再多一个人也没什么。”
    见他答应了,都缙轻轻欢呼一声,跟着闻玉跳上了马车。等他们两个坐下,南宫仰还没来得及平定一下心情,就瞧见车帘后还有一道白衣身影也跟着缓缓上了马车。
    都缙解释道:“卫师兄正好要去城里,也想搭个便车,麻烦南宫少侠了。”
    卫嘉玉在闻玉身旁坐下,这才抬起头冲着南宫仰点点头:“叨扰了。”
    “……”
    南宫家的马车虽宽敞,但这原本只给两个人准备的,如今车上坐了五个人还是不免有些拥挤。南宫仰早上出门时心中还有些紧张,这会儿只感觉那一点还未见光的情思在这马车上被挤得散成了一缕烟,连点渣滓都没剩下。
    外头的车夫见里头半天没有动静,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可是打算出发了?”
    “走,”隔着一道车帘,里头传来一道有气无力的声音,“出发去……”
    南宫原本在湖边包了个二人的雅间准备带人去喝茶,这会儿瞧着一车子四双等他做决定的期待目光,悲愤道:“哪儿热闹去哪儿。”
    第90章 簪花夜游
    错金山庄接连发生几起命案之后, 原本许多住在客庄的门派弟子便都搬到了城里的客栈中。
    星驰派、风雪楼、归心宗、催马帮、逐日门……个个都是江湖上叫得上名字的大帮派:唐守义、杜蓓、郭显、黄馨……也个个都不是什么无名之辈。究竟是谁会同时与这些人结仇,又究竟是谁有这个能耐杀了这些人?
    卫嘉玉从顺来客栈出来时,天色已经晚了。催马帮的小弟子送他到了门外, 拱手道:“辛苦公子特意跑一趟,还望公子能够早日找到害我郭师叔的凶手。”
    卫嘉玉拱手还礼, 二人正要在客栈门口作别时, 他像是忽而想到什么, 开口问道:“冒昧多问一句, 不知去年春天,郭大侠可是一直待在帮派中?”
    那小弟子一愣, 不知他这样问的用意, 不过还是想了一想方才答道:“去年二月里, 郭师叔确实离开了一段时间。”
    “可知道他何故出行?”
    “自从师叔祖过世之后, 师叔便极少在众人面前出现,整日只待在帮派中。若是忽然出门, 多半也是因为得到了封鸣那魔头的消息。”
    “那次他去了哪儿?”
    小弟子摇摇头:“只听说去了北边,那一次师叔负伤回来, 说是当真发现了封鸣的踪迹,他和杜女侠等人合力围攻, 可惜却还是叫他跑了。”
    “他提到的杜女侠可是归心宗的杜蓓?”
    “不错, 正是她。”他说完见卫嘉玉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禁追问道, “卫公子是不是猜测师叔遇害, 还是与封鸣那魔头有关?”
    卫嘉玉摇摇头:“此事还未能有定论。”
    二人在客栈门口又简单聊了两句, 等卫嘉玉从大门出来时, 外头太阳已经开始落山了。
    南宫家的马车还等在路边, 车夫见他回来, 抖抖缰绳,等他坐上马车这才问道:“公子我们接着去哪儿?”
    卫嘉玉道:“回南屏鼓巷。”
    南屏鼓巷是姑苏城中最为热闹的一条街巷,凡是外地来的,最喜欢来这儿凑热闹。沿街一路都是叫卖的小摊贩,还有各种当地出名的零嘴儿吃食,小孩最喜欢往这儿挤。
    巷子尽头就是一片平湖,湖边桃红柳绿,朝远处望去,隐隐能看见城外青山。若是逛得累了,可掏个几文钱坐船叫人沿湖绕上一圈,如今正是个游湖的好时节。
    闻玉坐在临湖的茶楼里,瞧着太阳悠悠又朝西边挪了几步,另外三人还丝毫没有要回来的意思。
    今日出行,除去卫嘉玉确实是有一桩正经事在身上之外,其他四人在这城中闲逛,最后到底还是闻玉最先坚持不住,进了茶楼之后死活不肯再挪一步。幽幽和都缙都是从小生在山里,难得出回远门,下次再来这姑苏城还不知是什么时候,自然不肯这样早早回去,于是南宫仰作为主人家,也没有扔下客人偷闲的道理,于是只好依旧咬着牙,硬是陪着另外两个继续去了其他地方。
    正是落日时分,湖边终于冷清了些,不少出门游玩的人都已携手回家去了。只有湖边还停靠着几艘游船。闻玉百无聊赖地朝窗外望去,只见湖中央孤零零地飘着一艘小船,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依稀已经停了许久,像是在等什么人。
    果然等太阳落到山头上的时候,岸边又有一艘小船朝着湖心划去。闻玉起初没有在意,不过一晃眼的功夫,只见两艘船停在一处,刚刚划到湖中央的小船上,出来一个蓝袍男子,看身形隐隐有些眼熟。
    闻玉眼力挺好,隔着这么远,一眼认出那人是白羽门的方掠。心中不禁有些奇怪:方掠昨天刚在开刃日上输给她,听说回去之后将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肯见,怎么突然又有心情跑来这儿游湖?
    她正这么想着,又瞧见那艘送方掠去到湖心的小船等他跳上另一艘船之后,便调转船头,缓缓又朝岸边划了回来。湖心的那艘小船仍是停在水中央,半日过去也不见船上传来什么动静,就这么静静地漂着。
    闻玉又低头喝了盏茶,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定,左右也不见幽幽他们回来,于是到底没有抵住好奇心,出了茶楼转头朝着湖那头走去。
    岸边的绿杨荫下停着几艘游船,其他几艘船上的船夫这个点都已吃饭去了,只有一艘船上还坐着一个老丈正靠在湖边抽烟袋。闻玉认出这船正是方掠刚才坐的那一艘,于是上前搭话道:“坐一趟船需得多少银子?”
    那老丈头也不抬地摆摆手道:“我这船已经叫人包下了,姑娘要坐船去问问别家吧。”
    闻玉道:“你这船上也没有别人,如何就说被人包下了?”
    老丈见她不信,遥遥指着湖心:“包下这艘船的客人这会儿在那儿,等太阳下山,我便去接他回来。”
    闻玉又问:“那船上坐了什么人,如此神神秘秘的?”
    老丈笑起来:“姑娘一看便是没个心上人的,花朝节前后,孤男寡女相约出游,你说船上是什么人?”
    闻玉一愣,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船上的是个姑娘?”
    老丈笑而不语。
    闻玉又问:“那姑娘长什么样?”
    “那姑娘头上戴着一顶帷帽,匆匆一眼老汉也没看清。”那老丈终于有些起疑,皱着眉头警惕地瞧着她,“你问这些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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