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忠志立刻问道,“可有详报?”
    “说是天快亮时,中军帐附近突然混乱,紧接着各营的人马都有走动,好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梁翁反常地从坐垫上站起来,在笃政殿内来回踱着步子,是事成了吗?何以没见信号?
    秦忠志见梁翁摇摆不定,知其所虑,开口道,“无论如何,都是机不可失。如今成败,在此一举啊。”
    梁翁深深吸了口气,转身吩咐道,“传话给胡夏军,说我护国仙姬已请得神助,胡夏必遭天谴!若其再不撤兵出境,必定万劫不复!”
    武都郡的清早,何卢被士兵钢刀反射的第一缕日光晃了眼。春日晴好,本该是以文会友,踏青访春的好时候,他却一身干血块,狼狈地站在武都的土墙头上,望着对面胡夏军的动静发呆。他吸了吸鼻子,除去土尘味儿,血腥味儿,铜锈味儿,还有干饼和稀米粥的香味儿,啊,该吃早饭了。
    何卢抓了张饼,叼在嘴上继续盯着胡夏军看,似能把对面看出朵花来。
    “怎么样了?”杜闻则的声音自何卢身后响起。
    何卢回头扫了他一眼,见杜闻则的脸色虽依旧惨白,却比昨日抬下城时好上了许多。
    “不知道。天快亮的时候似有动静,还以为他们要攻上来了,一直戒备,也没见对面有什么反应。”何卢嘟囔着,连道了几声声,“太奇怪了,太奇怪了……早该攻上来了。”
    杜闻则又问,“孟师呢?”他总觉得这位北魏来的商人不简单。
    何卢皱眉,“早上那阵动静之后,他突然说仙姬大约神旨了,他要去准备。”
    “什么神旨?准备什么?”
    何卢摇头,他虽然是跟着邀雨一起出使北魏的,但实际邀雨如何安排,他也不知情。
    杜闻则是被人抬上城墙来的,此时他往墙边上凑了凑,从墙上凿的窥探孔观察了一会儿对面才向身后吩咐道,“传令全军,速速吃好早饭,准备随时迎战。”
    何卢和杜闻则两人就这样守在城墙上,一会儿探下脑袋看看对面,苦等到日上三竿,却惊讶地发下胡夏人拔营撤军了!
    “就这么撤了?”杜闻则似乎在问何卢,又像是在问自己。他起初以为自己睡昏了梦见的,拍了下脸才确认自个儿还醒着。
    何卢也怔怔问,“可要追击?”
    杜闻则沉思片刻摇头道,“以防有诈。”胡夏撤离井然有序,后变前,前边后,急促中却没显出慌乱。
    “难不成是西秦或是北魏有变?还是阴平出兵来援了?”何卢又问。
    “不应该。”杜闻则此时剑眉紧锁,“武都阴平相距不过十里,一直有狼烟通信。青烟为胜,红烟意退,黄烟令守。若是武都有变,姚老将军定会焚狼烟相告。”
    “难不成是仙姬……”何卢自言自语,杜闻则也听见了,却也未置可否。
    对于不知内情的何卢和杜闻则来说,护国仙姬究竟是如何退敌的,实难想象。
    与何卢和姚中建分开后,邀雨在北魏偷偷隐藏起来,硬是又等了三日才出发。
    一则是为了避开各方的眼线。二则她也是贪心了,想要向拓跋破军借兵,一举吞了胡夏的军队。可惜魏皇强留拓跋破军在宫中,邀雨就算有无数理由说服拓跋破军也徒劳无用。
    邀雨怕仇池撑不住,最终还是放弃借兵的计划,和子墨一路向南,沿着胡夏军进攻仇池的路线,几乎是尾随着他们向仇池靠近。
    胡夏其实对仇池窥探已久。夏朝奢靡,这是众所皆知的事情。起初有奢延水里打捞的黄金供给,赫连王室想怎么挥霍无度都可以。可是这几年,能打捞上来的黄金越来越少,王室的花销却越来越大。
    于是赫连勃勃便看中了仇池这个南北交接的通商重地。只要拿下仇池,再提高关税和商税,那便是金山银海无穷无尽。
    起初赫连勃勃还担心,自己跨过北魏攻打仇池会引火烧身。可如今魏皇刚登基,内局尚且不稳,又何谈外政?
    而仇池使节在宴会上当众开罪魏皇一事更坚定了赫连勃勃攻打仇池的信心。于是胡夏皇亲自领兵,一路所向披靡,攻下汉阳之后,直接杀到武都城下。
    邀雨和子墨跟上了胡夏军后,躲在暗中观察了胡夏王赫连勃勃几日。此人刚过不惑之年,人长的虽挺拔伟岸,却残暴嗜杀,狂妄自满。行军途中,他常常坐于马上,如见有奴隶倦怠,便一箭射死。又或手执长剑,掠军而行,若有兵士头盔歪斜,则挥剑直取其首级。
    邀雨觉得自己的“嗜血成性,草菅人命”跟赫连勃勃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就这么个人,也敢妄自称帝?”邀雨有些不屑地望着胡夏军的队伍,“想与宋魏分庭抗礼,这赫连勃勃未免太过夜郎自大了吧。”
    “此人虽德行有缺,但看他身量,应是孔武有力之人,于此乱世之中,未尝不是人君之选。”
    许是赫连勃勃杀戮无度,麾下兵士因惧怕他,周天都绷紧了一身皮,不敢有丝毫懈怠。邀雨想要于行军途中刺杀一军主帅可谓天方夜谭。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儿邀雨可不干。
    而军队扎营后,又因对营中地形不熟,更是难以动手。一时倒是难为住了二人。
    其实邀雨要救仇池的办法简单且直接。所谓群龙无首则乱,军无帅难行。只要暗中杀了赫连勃勃,便是再强大的军队也会军心涣散。而这也正是梁翁同意邀雨为护国仙姬的原因。
    梁翁从北魏被护送至仇池国的时候,亲眼见证了邀雨武功的强大。几十名身手不凡的刺客就在须臾间便悄无声响地死去了。都没人来的及呼救。
    确认邀雨为檀道济之女后,梁翁便打定了主意要扶邀雨为主。邀雨或许无法阻挡千军万马的攻势,但却可以杀人于无形。古往今来,虽说每一个皇位下都是尸骨皑皑,可即便是最具野心的皇帝,也不用会用自己的寿命,换更大的江山。
    第七十七章 、破局(二)
    胡夏军过了南守山的当晚,邀雨伏在胡夏军营外的山坳里,压低了嗓子道,“得想办法进营。”
    “他们就算夜里都有几队人马来回巡逻,我们对大营内地形不熟,一旦别人看出端倪,反倒要弄巧成拙了。”子墨本心不情愿让邀雨冒险,一直想找个万全的法子。
    邀雨露出一脸坏笑,摇了摇手里的玉牌,得意道,“只要有这个,一切都不成问题。反正拉拓跋破军下水的事,我也不是第一回干了。”
    她手里的正是拓跋破军将军府的印信。当初她怕拓跋破军对他们不利,偷了玉牌,给子墨看。子墨看后仿照样式雕了三块。而雕这玉牌的子料,竟是她当时光明正大向拓跋破军讨的。拓跋破军以为她要去打镯子,却怎么也未料到是做了他将军府印信的赝品。
    玉料相同,加之子墨雕玉的高艺,若非拓跋破军府中的老人,实在难辨真假。他们身上穿的是娇娘送来的北魏官服,论谁也不会多疑的。
    “娇娘原意是要我乔装打扮离开魏地,却不想能帮我这么大的忙。”
    这次胡夏王出兵,拓跋破军有坐山观虎斗的嫌疑,这让邀雨多少有点恼怒,索性让北魏把黑锅背到底。
    其实拓跋破军也有说不出的苦衷。之前力保邀雨称王,已经让魏皇和朝中群臣多有微词。此时若出兵助仇池阻拦胡夏,难保不被人抓住把柄,扣上个僭越犯上的罪名。
    加之拓跋破军也想借此试探邀雨。这丫头趁自己不注意便与梁翁合谋窃了仇池国,恐怕还不知做国主有多难。当初拓跋破军便提醒过她,想要仇池国的不止是北魏,如今胡夏王这么快便有了动作,正称了拓跋破军的意,他倒要看看,邀雨是否真的撑得起一个国。
    因此当魏皇强留他在宫中时,他明知魏皇的用意,却依旧听之任之。
    “武都守军撑不了多久,咱们最迟今晚就得动手。”邀雨看了看营地四周,“幸好武都附近都是小山丘,你进去,我从外沿跟着你,不会被人发现的。”
    子墨点点头嘱咐道,“如若生变,你自己旦走无妨,千万莫顾虑我,我自有办法脱身。”
    邀雨杏眼圆睁,嗔怒地盯着子墨看。
    子墨自知失言,不着边际地叹了口气,“是我说错话了,但你千万要谨慎行事,切记!切记!”
    邀雨此时转怒为笑,子墨有时就会变得这样婆妈。可被人这样唠叨着,邀雨心里却甜滋滋的。真好!
    入夜后,子墨便依计骑马向胡夏营地,还未接近,营门口几个了望台上的弓手都“刷”张开满弓瞄准子墨,他拉住马,高举手中玉牌,“吾乃北魏将军府密使,请见胡夏赫连大王!”
    连喊了几声,才见营中跑出三名士兵,一律手执马戟指着他。其中一个上前,子墨便将玉牌交予他。
    “你在此处等着。你们两个看住他。”哨兵认得子墨身上的北魏军官府,说话便客气了些,却仍不敢放松警惕。
    子墨就在两名士兵的马戟,和几十张满弓的瞄准下等了大约有半个时辰,才终于有人来传。来人卸去了子墨的随身兵器,又搜了身,才带他入营。
    子墨老老实实跟着来人向前走,眼角余光扫向营外的山丘地,夜色渐沉,根本看不见人影,只是偶尔有树影摇动,他便知道,邀雨正跟着。
    借着北魏将军府的令牌,子墨顺利地入了中军主帐。正位上赫连勃勃仰坐着,两侧还有他的两个儿子,太子赫连璝,二皇子赫连伦以及一些将领。
    子墨进去后,恭敬地行了使节的长揖礼。秦忠志对他几个月的节度使调教,没想却在此处用上。
    “你是拓跋破军的人?”太子赫连璝得赫连勃勃眼神授意,发话问道。
    子墨镇静自若答,“请陛下赎罪,吾并非拓拔将军差使,只是不谎称如此,实难见陛下天颜。”
    “混账!何方宵小!竟敢欺君!”二皇子赫连伦腾地从坐毯上起身,“来人!将其拿下!”
    帐外立刻涌入一班侍卫,狠狠将子墨反手扣在地上。紧接着就要往外拖。可就算压住了子墨的两个士兵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子墨依旧纹丝不动地趴在地上。
    “干什么呢!还不赶快拖出去杖毙!”二皇子赫连伦似乎是个暴脾气,见两个士兵呆在原地,不免剑眉倒竖!
    太子赫连璝倒沉得住气,“二弟莫急,问清楚了,再杀不迟。”
    兄弟两个一唱一和,不知是否是赫连勃勃授意的,故意要给北魏使者一个下马威。却不知子墨何许人也,哪会被这点阵仗唬住?
    赫连勃勃此时坐在上位,瞧着漫不经心,却没看漏分毫,他一眼便瞧出了子墨的身手,眸中杀机立现,“你既不是拓跋将军的人,又怎会有将军府的玉牌?”
    子墨虽被人押着,语调却很平和恭敬,抬头答道,“回陛下。吾乃魏皇陛下信使,吾主得知陛下攻仇池,有言要吾带给陛下。”
    “何言?”
    “吾主预祝陛下此役旗开得胜。”
    许是没想到北魏皇会专程派人来预祝,帐中众人皆有些疑惑,最终都望向赫连勃勃等他定夺。
    赫连勃勃依旧仰卧着,双眼微微闭上,却挡不住目中杀意尽显。片刻之后,才听得他冷哼一声,“一派胡言!”
    赫连勃勃的这声呵斥,让帐中诸人本能地背上一紧,后颈发凉。可子墨却如同未闻一般,云淡风轻地反问,“试问若非吾主,谁人还能拿到拓拔将军府的玉牌?吾是否诳语,陛下心中怕早有分晓。”
    许是子墨的这份淡定让赫连勃勃直觉有异,他再次冷眼盯着子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阴森森道,“即使如此,便请使节委屈一下,在我军中逗留几日。待朕破城之日,也好第一时间由你带信回去给汝等皇帝。”
    说罢冲士兵挥了挥手,又道,“军中戒严,未防使节遇到什么危险,多派几人保护着。”
    子墨这次倒没反抗,老老实实地被士兵陪着走了出去。
    第七十八章 、破局(三)
    “父皇,为何不杀了他?”二皇子赫连伦显然有些不解于赫连勃勃的一时仁慈。
    “不过留他多活几日。此人身份尚且不明,若杀了,说不定就给了北魏出兵的借口。魏国小皇帝与拓跋破军面和心不和,来人不管是谁的人,不过都是想借朕的刀杀人。”
    太子此时进言道,“即是如此,何不放了此人,再暗中派人监视,摸清了对方的底细,便可从中施以离间之计,让北魏内乱,咱们坐收渔翁之利?”
    赫连勃勃有些不满地扫了一眼太子,“愚蠢的东西!两军交战之际,怎可放人随意出入军营!此人若是仇池细作,岂不是要泄露军机!”
    赫连璝被他一吼,吓得立刻跪在地上,“儿臣愚钝,望父皇赎罪!”
    赫连伦在一旁隐隐有些幸灾乐祸。此次御驾亲征,本应太子监国。然太子深知自己不得父皇喜爱,为求在父皇面前有所表现,刻意请旨随行。举国都知父皇尚武,太子这也算是投其所好,用心良苦了。此番若能立个军功,说不定还能博父皇一点欢心。
    且不说赫连勃勃父子三人如何。子墨出了帐篷便被押到了军营外沿一顶帐篷内圈禁了起来,帐外还留了两名看守。子墨一路留意看着,整个大营被分成三圈,每圈都有五队人马来回巡逻。
    确认了这些,子墨脚尖一点,便触到了帐篷顶。刺破了篷顶,他将一条红布拴在了外面。军中的帐篷高于人,棚顶上的红布对于巡逻兵来说,若不是刻意留心是看不见的。可对于居高临下的邀雨来讲,却是格外显眼。
    果然没一会儿,子墨所在的帐篷背面就被翘起了个小缝,也就将将够小孩子通过,却见一道黑影,极快地钻了进来,又迅速隐入烛火照不到的阴暗处。
    “没让人发现吧?”子墨压低了嗓子问,又立刻腾身上去收了红布。
    “那群瞎子!”
    虽说邀雨蒙着面,子墨似乎还是看到了她脸上肆意的笑。果然还是小儿心性,如此危机四伏的境地下,她似乎还当玩闹一般。
    丑时是守夜的人最疲累的时候,加之天色渐亮,哨兵的警惕性降低,反而比夜里更容易得手。邀雨按照子墨的指示,悄无声息地连过几班守卫,有惊无险地到了中军主帐一侧。
    四粒石子脱手,同时击中帐门口两名守卫的睡穴和定穴。只有这样,才能让守卫于昏睡中依旧直立站着。
    搞定了侍卫,邀雨一阵风儿般钻入帐内,再一眨眼的功夫就出来了。辗转腾挪地到了暗处,解了守卫的穴道,顺利退回到子墨的营帐中。前后所用,不过两刻钟尔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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