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十一忙摆手,“那倒不是!我其实顶不耐烦‘之乎者也’那套,若不是为了不丢我爹的脸面,我是真的不愿意学。”
    这次不待王五郎答话,谢惠连抢先道:“五学馆里亦有不少先生是如此。他们说,道理贵在理,不在言,所以无需咬文嚼字。难道用白话说出来的道理便是错的吗?说得晦涩难懂便更正确吗?道理从来只有可用或不可用之分,其余的,不管是诸子百家如何界定,都形同虚设。”
    崔十一被谢惠连的突然发言震住了,反复琢磨了一番后,抬手抱拳道:“真乃良言。崔某佩服!真是可惜,若是五学馆设在大魏,那我无论如何也是要登门拜师的。”
    谢惠连微笑道:“五学馆并没有限制弟子们来自何地,效力于哪位君王。但凡有意求学,且有恒心,存善心之人,都可拜在五学馆门下。”
    崔十一睁大了眼睛,只觉得自己今日听到的消息是一个比一个劲爆,他迫不及待地追问:“五学馆不是宋朝的学馆吗?我听说前年在鸡笼山招生时,可是盛况空前!”
    谢惠连摇头,“非也。五学馆既不是南宋的学馆,也不是北魏的学馆,当然更不是仇池的学馆。若非要说,该说是道家的学馆,并没有地域之分……”
    谢惠连说道此处时,自己突然怔住了,他飞快地同王五郎对视了一眼,又消无声息地掩饰了下去。
    幸好崔十一此时还在震惊之中,并没有注意到两人的异样。
    中秋宴后,王五郎和谢惠连在众人的簇拥中返回了驿馆。两人在马车上始终一言不发。
    直到下了马车,王五郎才轻声叹道:“看来檀邀雨不是不给我们消息,而是早就把她的意思传递给了我们……只是我们此时才领悟过来。”
    谢惠连虽不敢一口咬死,却也觉得王五郎所言有理。
    他看了看皇宫的方向,有些忧心道:“我倒是更奇怪魏皇为何将召见一拖再拖。若只是为了压下拓跋钟的风波,完全没必要留着我们过中秋。”
    王五郎显然也有些担心,“若只是为了打压我们的气势,这拖延的也的确太久了,况且平城的氏族们如此抬举咱们,也未见那位陛下阻止,显然他是有别的目的……”
    两人边说边走进驿馆内,随行的仇池官员见他俩终于回来了,忙将一个竹筒捧上前,言语急切道:“仇池传来的!”
    王五郎和谢惠连再次互望一眼,接过竹筒朝里屋走去。
    竹筒打开后,先从里面掉出一张绢布,是檀邀雨最爱拿来写消息的那种。字也是檀邀雨的字,寥寥几句话,告知王谢二人,自己这几月一直在仇池境内各处游历,无意间发现吐谷浑似乎同北魏有来往。
    吐谷浑乃是一西域藩国,被伏麒岭到北凉神山的山脉(今祁连山脉)阻隔在仇池西侧。
    由于地理位置偏远,他们从来不与中原往来。
    此次异动,怕是与拓跋焘拖延召见二人有关,望他二人小心应对,自保为上。
    此外,即便北魏已经对仇池虎视眈眈,檀邀雨依旧不改初衷。随信附送行者们写好的《告天下书》,呈现给魏皇。
    王谢二人迫不及待地将竹筒里的书文倒出来,先是一目十行地看完后,两人会心而笑:“果然如你我所料。”
    就像是冥冥之中安排好了一样,两人还没来得及将书文再读一遍,宗爱便带人来传旨:“两位使节大人,陛下下旨,明日于朝堂之上,同诸位臣公一起召见二位大人,请早做准备。明日寅时便会有马车来接你们。”
    第六百八十七章 、失亦是得
    檀邀雨的决定并没下得很艰难。她其实早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只是同那猎户一家谈过之后,才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只是这决定下得虽简单,实施起来却不容易。特别当几位仇池年轻的官员当朝发问时,气氛一度又紧张了起来。
    当初无论是杨盛借兵来围城,还是武兴郡的杨难当想夺回仇池,甚至武兴郡暗中起兵时,这些年轻的官员都坚定不移地选择站在邀雨这边。
    其中有不少人,甚至不惜与家中的长辈反目。
    虽说当初他们也没有想到仇池会壮大到如今日一般的规模,可如今显而易见的好处拜在眼前时,没有几个人还能说放手就放手。
    杜闻则作为仇池年轻一辈的官员之首,对于檀邀雨的决定并不能理解。
    称王拜相,是所有男儿毕生所求,他不相信檀邀雨做了这么多,就只为了行善积德。
    所以他率先起身,言语依旧恭敬道:“我等虽自知学识浅薄,论起治理国家,我们能在诸位行者身后旁听已是幸事。然而论起对仙姬和家国的忠心,我等却是不遑多让。
    臣子们跟随您这么久,好不容易有了今日之局面,难道只因仙姬一时仁慈,便要眼看着功名付诸东流?仙姬如此,要如何让臣子们信服,日后还如何甘心追随?”
    旁边的东篱行者也起身道:“老朽并不反对楼主顾念天下苍生。老朽也并不否认,若是仙姬称帝,则战事或早或晚,都会发生。
    如今北魏既然已经暗中联络吐谷浑,以老朽推算,最迟明年,他们便会联合起来,对仇池进行双面夹击。到时无论输赢,都少不了会有百姓受难。
    可楼主也当清楚,若您不称帝,则无实名号令百姓纳税服役,国不可一日无君,仇池乃是三个旧国合并,缺少了君王的统治,内部乱象必生,或许等不到明年北魏来袭,仇池国自己便会分崩离析。”
    一位仇池的小将领也耐不住性子地起身嚷道:“北魏攻来又如何?!如今救世军兵强马壮,弩机营有各种神兵利器,便是北魏雄师现在兵临城下,我也有把握让他们有去无回!难道咱们如今还惧怕同哪国打仗吗?!”
    檀邀雨看着讲话的三人,又环视了一圈朝堂上的臣子和行者们。她相信,这三人所说的,是不少人的想法。
    邀雨无意中又扫了一眼秦忠志,见他虽立在所有臣公之首,却始终微微垂着头,没有丝毫要开口的意思。
    檀邀雨微微坐直身子,先对杜闻责道:“建功立业,名垂青史,放眼天下,谁人不想?
    可即便开国的名臣贤主如此之多,你又能记住几人?
    一个君王,哪怕他令史官堆砌辞藻,歌功颂德。王朝覆灭后,百年千年之后,又能留下几丝几缕?
    一位能臣,哪怕如白起般战无不胜,能为秦始皇一统天下,最终留下的也只是坑杀了四十五万赵人的骂名。”
    檀邀雨指着朝堂外,“如今的仇池,无论是要自保还是开疆拓土,都少不了无数的将士血染沙场。
    这种用皑皑白骨垒起来的皇座,本宫坐不住。这种用同袍手足的性命换来的功名,不知杜将军又是否担得起?”
    檀邀雨又去看向年轻小将,“你说仇池如今有尖兵利器,本宫并不否认。可你打了别人一巴掌,就要知道,别人迟早会打回来。
    战争一旦开始,便不会是一场战役便能决定胜负。天时地利人和,哪怕用兵如神的诸葛孔明,也不能一直赢下去。
    你只看到我们的弩机,可曾看到过北魏大军如何日夜操练,他们的人数又几倍于我军?你的一句狂言,就会让仇池百姓好不容易获得的安宁破碎。
    你在本宫面前大言不惭之前,该先回去问问家人,问问亲朋,他们是否想战火重燃。”
    “或许你们会说本宫是妇人之仁,或许你们觉得没有哪朝哪代的建立是不死人的。
    可你们莫要忘了,你们当初尊奉本宫的便是仙姬之位。
    所谓仙姬,本就是为了保护仇池的百姓,保护诸位的家人,守卫诸位的家国,而不是成就诸位的功名。
    若在场的任何一位臣子,说跟随本宫只为了高官厚禄,荣华富贵,那本宫也只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请君离开,另谋高就。”
    檀邀雨的目光最后落在东篱行者的身上,坦然道:“我明白行者的顾虑。名不正,则言不顺。
    但百姓供养君主,为的是让君主为他们营造一个太平盛世。
    可您是否想过,他们真正想供养的其实是保家卫国的将士,是判案缉盗的衙役,是治理地方的官员,而不是那个高高在上,从没见过面的帝王。”
    若我能给百姓真正所需,又不要他们缴纳更多税赋来奉养帝王的奢靡生活,百姓为何会不愿听从我的号令?”
    檀邀雨看了一眼庞大华丽的宫殿,“我并不需要这些,仙姬也不需要这些。
    从即日起,拆除仇池境内所有宫殿,木材用于在各地兴建五学馆,教受百姓理、农、工、商、医、乐、道。
    宫殿内所有财宝珍玩,皆用于资助家中贫寒的学子求学。”
    “如今国中的税政、役法维持不变,但每年各地官员皆要将当年花费详记成册,交到武都,再由武都郡核对无误后,将当年税金所得、所费昭告天下,任仇池每一位百姓阅览。”
    “我知道,此事推行起来将遇到千阻万难,我也从未想百姓、氏族和官员们能在一夕之间就接受此事。但我坚信,人皆驱利,什么是对他们最好的,他们心里会清楚。”
    “为了教化百姓和官员,我恳求各位行者,能放下避世的念头,前赴仇池各郡督导五学馆的兴建,并在各郡担任起夫子之责。助我一臂之力。”
    檀邀雨一席话,说得在场的所有人都怔住了,还是苍梧尊者率先反应过来,疑惑道:“行者们分散到各郡去,武都要如何?若是北魏或拜火教来袭,没有行者们的相助,你打算如何抗敌?”
    檀邀雨笑笑,“师公无需担心。何卢已经在研制新的机关,能在攻城时保护百姓从密道逃生。只要人没事,以如今的城墙防御工事,想要拖住任何大军几日都不是问题。行者们在外,也可以帮助我带领各地守军成为援军,并非单纯地分散了战力。”
    苍梧尊者沉默地看着邀雨,他知道邀雨说的没错,可这是在守城的前提下。
    若是要主动出击,没有了行者们的护驾,不但救世军的战力大减,就连檀邀雨的安全都很难保障。
    看来邀雨是下定决心,不会主动挑起纷争了。
    第六百八十八章 、长臂相迎
    “以上每字每句,皆为仙姬这封《告天下书》所言,诸公若有不信,大可上前一观。”
    王五郎将手上的书卷一挥,环视北魏满朝文武,胸中竟有些热血沸腾地接道:“仙姬已经言明,她不会称帝。无论何人,只要遵守仇池的法令,不管他是举家搬迁,还是到五学馆求学,我等皆长臂相迎。同样的,若有人觉得仇池与他们的志向不合,想要离开仇池,我等亦屈身相送。”
    王五郎虽然猜到了檀邀雨的决定,却绝对没想到檀邀雨会做到如此地步。放眼天下,何人有如此胸襟?
    魏皇如何?宋皇如何?
    哪个敢抛去私欲,一心只求百姓安稳?易地而处,又有几人能在那皇帝位前放下贪念?
    这封《告天下书》绝不仅仅是檀邀雨的抉择,更是一记记耳光,狠狠打在各国君臣的脸上,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汗颜,什么叫自愧不如!
    王五郎曾今自诩清高,哪怕是王家他也能舍。可如今他才知道,自己较之檀邀雨,还差得远了。
    不过幸好,今时今日,他是檀邀雨的使臣,所以无论如何,他的胸脯都挺得比北魏的臣子们高些。
    拓跋焘的声音自大殿上方传来,“你是说……”
    拓跋焘问到一半,却不知该如何继续。
    问檀邀雨当真连宫殿都要拆了给百姓盖学馆?这必是真的,以拓跋焘对檀邀雨的了解,这女郎什么出格的事都做得出。
    那问檀邀雨当真任由百姓随意来去?这大约也是真的,那女郎最不耐烦麻烦的事。况且若真如告书所言,如此轻赋税的世外桃源,仇池的百姓怕是赶也赶不走。
    “原来她是真的看不上朕的皇后之位……”拓跋焘喃喃道。
    他其实想问,檀邀雨究竟想要什么?无论什么样的奇珍异宝,他都愿意为之寻来。可偏偏,这女郎什么都不想要。
    是真的什么都不想要。
    拓跋焘最终一言未发起身就走,宗爱忙唱了一句“退朝——”就紧跟上去。
    拓跋焘就像是想要甩掉什么一般,脚步走得飞快。宗爱的两条腿紧着倒腾,也只能无奈地看着前面的拓跋焘,带着身为护卫的花木兰一路走远。
    花木兰一路一言不发地跟着,随拓跋焘在宫中一通乱走了许久,哪怕过了午膳的时间也未出声劝阻。
    直到拓跋焘突然刹住脚步,一个急转身冲花木兰吼道:“若是你,你可愿意去仇池?!”
    花木兰怔了一瞬,答非所问道:“属下是陛下的护卫,除了守卫陛下,属下哪儿都不会去。”
    拓跋焘却显然并不满意这个答案,“若你不是朕的护卫呢?!若你只是个普通的军户,你可会搬去仇池?!”
    花木兰沉默了,随后低下头。她想起曾经自己阿爹被贪墨的军户司顶包,自己小弟也差点儿被拉上战场,而她自己,为了活命,如今也还活在刀剑儿上。
    花木兰比任何人都相信,若是檀邀雨,若是仙姬管治下的仇池,绝对不会有这种事发生。
    “你!”拓跋焘看着花木兰木头一般戳在原地,真恨不是宗爱跟在自己的身边。
    若他问宗爱,宗爱肯定能口若悬河地说出一堆留在北魏的理由。哪怕拓跋焘也知道那些话可能是假的,但至少此时听见也能顺耳些。
    “滚!”拓跋焘一脚踹在花木兰身上,“别跟着朕!”
    花木兰被踹了一个趔趄,却没摔倒,见拓跋焘走,依旧毫不犹豫地又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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