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道生说邀雨虽然昏睡着,可实际能听见他们说话,嬴风便每日引经据典,就差把“慈悲”两个字刻在嘴上了。
    可就算念经书念到嘴角起泡,檀邀雨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嬴风气得直接将书简扔在地上,由不解气地又上去猛踩了两脚,“什么劳什子仁术仁君!听起来和欲取欲求有何分别?!这东西我听了都不信,还能指望你这么个小心眼儿的人能同意?”
    这世上虽有人懂得心怀感恩,可大多数人都是得陇望蜀。他们从邀雨这里得到了别的帝王无法给予的好处后,却不会因此满足,反而觉得这都是理所应当,就因为邀雨是女子,非如此不可立国。
    所以他们心安理得地觉得,自己可以索取更多。试问满天下,哪里有臣民跪在皇帝门口,请皇帝出城迎敌的先例?
    可无论是谁,都觉得仇池百姓这么做事合情合理。就连秦忠志也觉得,这是檀邀雨分内之事。
    正当嬴风越发焦躁之时,子墨推门入内。
    他扫了眼地上的竹简,直接抬脚跨了过去,坐到邀雨的床榻边,仔细查看她是否有哪里不妥。
    嬴风将邀雨照顾得很好。哪怕这些伺候人的活儿他以前从没做过,可他用了心,不想邀雨有任何的不妥。
    “你考虑得怎么样?”子墨突然开口道。
    嬴风垂着眼,盯着地上的书,明知子墨是在问他,他却不答话。
    这几日子墨跟着崔勇在城墙上守着,只要轮到他休息,他必定会来邀雨房里瞧瞧。期间无论是嬴风,云道生还是祝融,他都不闻不问,只看邀雨,别的多一个字都不说。
    可就在前日,子墨突然趁房中只有嬴风时道:“你带她走吧。离开这里,去哪儿都行。我会替她守在这儿,若连我也守不住,她醒了也不会觉得愧对仇池百姓了。”
    嬴风当时怔了,因为他并没想过要带邀雨走,或者更准确来说,弃国而逃。
    如今子墨再次提起,问他是否想通了。嬴风却依旧不知该如何作答。
    子墨瞟了眼地上的竹简,“你当真以为这东西会有用?”
    嬴风这次倒是答得痛快,“对云师弟那种可能行得通。雨儿从来睚眦必报,让她放下仇恨,光凭几句‘之乎者也’必是不行。”
    “那你为何犹豫?”子墨冷眼看向嬴风,“你们都是君子,都心怀天下,但我愿作小人,我只求她平安。若是我可以带走她,我绝不会开口求你。”
    “我知道。”嬴风心里清楚,子墨对邀雨的感情能有多绝对,哪怕是他自己,也做不到将嬴家,行者楼和天下人都抛诸脑后。
    嬴风之所以一直没点头,就是因为他知道,“雨儿是不会愿意用一国子民换自己一命的。”
    “若她死了!”子墨激动地站起身,一把抓住嬴风的衣领,“她若死了,你说的这些全无意义。师父去请南尘行者,其中耗时多久还不可知,能不能请来也不可知,你要等着老天大发慈悲,给她个奇迹吗?你难道不清楚,你们维护的天道,对她究竟有多残忍?!”
    子墨的手颤抖起来,“只有你能送她出去,跳过重围……送她去行者楼,给她一线生机。我不能让她死……无论如何,我想她活着……她活着,我才能活下去。”
    嬴风扯住子墨的手,想将那手拽掉,“我一定会让她活着!但不是生不如死!我要她活,且要活得开心。我信她,她不是那种柔弱不堪的女子,她一定能熬过来。”
    “你如何知道!?若她醒不过来,你要如何?”子墨的手不松反紧,恨不得一拳揍醒嬴风。
    “她一定会醒!就算要耗尽我的功力,我也会唤醒她!”
    子墨和嬴风一时激动,互相较劲,眼看就要动手。
    云道生和祝融及时赶到,忙上前一左一右拉住两人。
    秦忠志随后进屋,见嬴风和子墨剑拔弩张的样子,急道:“两位郎君这是做甚?!北魏大军眼看就要到了,两位不思合力抗敌,怎么还自己人动起手了!”
    祝融大吼一声,原本还能说清的话此时也急得乌哩乌噜地说不清了。
    云道生一边拉着嬴风一边道:“师伯已经去请南尘行者了,咱们只要在他们回来之前守住仇池,就一定能有希望。”
    子墨红了眼,“你们说得轻松!谁能保证南尘行者就能入得了仇池?!即便南尘行者治好了雨儿,她刚从生死一线得救,你们还打算让她领兵退敌吗?!”
    在场几人同时沉默了片刻。不只是仇池的百姓和官员,就连他们,也一直将檀邀雨视作战无不胜的存在。
    无论局势多糟,只要邀雨愿意,她总有办法扭转败局。
    可子墨说的不错,即便是邀雨醒了,以她现在的身子,领兵打仗根本是无稽之谈,更何况他们要面对的还是北魏铁甲。
    秦忠志叹息,“惭愧,惭愧……此前某听见城外的咒骂和城内的埋怨,还心中不平,觉得这些人忘恩负义。可某又与他们何异?某不是也同他们一样,觉得只要女郎醒了,定会有所不同……”
    云道生却不认同,“秦相言重了。我们都知道,师姐对仇池的重要。如今军心不稳,师姐若能醒来,定然能鼓舞士气。只是……若是别的北方小国,或许能平安度过此劫。可如今北魏大军压境,若是南宋不能及时调兵,联合抗敌,便是师姐醒了,怕是也无济于事。”
    秦忠志皱眉摇头,“给檀大将军发去的急信已不下十封,南下的大军却毫无回信。按他们的脚程算,即便此刻大军回调,也要二十日才能有援军抵达。”
    “二十日。”这三个字只是从口中念出,就仿佛能看见那一望无际的尸山血海。
    仇池能不能在北魏大军的强攻之下守二十日?即便能守住二十日,就能等到援军吗?
    子墨再次拉住嬴风的衣领,“带她走!若要战死,我替她战死!”
    第七百四十一章 、临战
    嬴风终于扯开了子墨的手。
    他看向秦忠志,“我会同大家死守到最后一刻,我相信,这是雨儿希望的。哪怕她此时满腔怒火,也不会愿意自己的子民死在北魏铁蹄之下。只是,若有城破之时, 我只能做一次小人,护着雨儿先行离开。还请秦相不要怨恨雨儿,就将这罪过都推到我身上吧。”
    秦忠志摇头,“若为国是君子,为家便是小人的话。秦某惭愧,愿为女郎留下, 完成她的君子之志。并非秦某想名留青史,而是秦某无力救女郎于危难。今日某要将女郎,和后世的骂名, 都一同托付给嬴公子,乃是秦某的无能,还请公子受秦某一拜。”
    云道生也松开拉住嬴风的手,朝他一拜,“行者楼如今皆系师姐一身,楼主便拜托给大师兄了。”
    祝融也费力地将手指碰到一处,努力地咬字道:“拜托了。”
    子墨死死地盯着嬴风,“我要你以嬴氏一族起誓,一定护她周全。”
    众人的作揖都落入嬴风眼中,他们想说的其实是同样的话:
    我们愿意一死,换檀邀雨一条活路。
    可能天道负了她,百姓弃了她,行者楼也舍了她。可在这屋内的人,还有在城墙上坚守的人,并没有与她背道而驰。
    他们陪着她,一路走到今日, 或许几日之后, 有些人便要离去。可他们的脚印, 却始终追随着她,在同一条道路上,不曾错开半步。
    嬴风郑重地朝几人回礼,“我以嬴氏一族起誓,只要我活着,绝不让人伤了她分毫。”
    子墨死死地握紧拳头,垂着头,甚至不敢再多看檀邀雨一眼,生怕自己舍不得与她自此分离。他咬紧牙关,扭头出了门。
    秦忠志知道,自己今日出了这个门,也不知是否还有机会再回来见女郎一面。他将手里握的军报放在一旁,仔细整理连着几日都未曾束过的乱发,随后跪在邀雨面前,一丝不苟地朝邀雨行了九拜之礼。
    “臣今日别过女郎,此生无悔奉您为主。”
    秦忠志起身时红了眼眶,他快速用衣袖遮挡,略显踉跄地出了门。
    云道生伸手抱住祝融的头。祝融虽相貌凶悍,心底却最是柔软。他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心中的内疚,只能呜咽着落泪。若是他同南尘师父那样精通医术就好了……
    嬴风走到门边,弯腰拾起秦忠志方才遗落的军报。上面写着拓跋焘亲帅的大军已经到了五里之外。站在高一点的地方甚至能看见大军生火做饭的炊烟。
    嬴风紧紧捏着手里的军报,“拓跋焘,你得不到她,便想要毁了她吗?可无论是她,还是仇池,都不会让你轻易得逞的。”
    这一夜,整个仇池的人怕是都没睡好。秦忠志昨日离去后,便下令让仇池的老弱妇孺都躲到家中地窖里,男子守门,准备与魏军誓死一战。
    武都城楼整夜灯火通明,哨楼每隔一刻钟便传信一次,生怕错漏了丝毫的动静。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整个武都城都像一根绷紧的弓弦,要么射出一排利箭,要么应声绷断。
    有几次崔勇都出现了幻听,说是听见了北魏进攻的号角声,可等他仔细分辨,周围寂静得连鸟叫都听不见。
    直到那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仿佛一个巨人在移动他庞大的身躯,很难想象,这是多少人整齐划一的脚步,才能让每一步都从远处清晰地传来,每一步都带着比前一步更重的杀气向武都城逼近。
    “来了!”崔勇挺起胸,擦了一把手上的铁槊,将它竖起,槊杆重重砸在城楼的砖面上,“准备迎敌!”
    “准备迎敌——”
    “准备迎敌——”
    “准备迎敌——”
    号令声一层接一层地传了下去,如同海浪拍打在每个仇池士兵的身上,无论他们是否做好了准备,都要迎接这场暴风雨。
    花木兰紧张地调转马头,望向自己阵营的后方。她知道,拓跋焘来了。
    按照她与监军的约定,在大军抵达之时,若她未能叫开城门,便要自裁谢罪。
    她不后悔,目光扫向不远处正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抱罕城俘虏。她已经尽了自己所能,为这些人多争取了三日的性命。
    若说遗憾……花木兰看向那依旧紧闭的城门,浅笑着自言自语道:“未能见你最后一面,当真可惜……”
    崔勇聚精会神地看向远处越来越近的北魏旌旗,除了镇西军的军旗,那烈烈的“王”字旗,和金黄色的“拓跋”旗,都让他汗毛倒数。
    不是畏惧,而是兴奋,能与战神皇帝一战,身为武将,他老崔算是值了!
    崔勇在心中默念,大将军,老崔无法陪您南下,便在此替您挡住这群北方的恶狼!若是他日您收复了中原,一定给老崔我烧个信儿,老崔我绝不投胎,就等着您的消息!
    崔勇一边念叨,一边举起令旗,准备让弩机上弦。可他的令旗还没挥下,就听见身后一阵嘈杂。
    崔勇心中暗叫不好,难不成是此前一直没捉到的那些细作在作祟?!大战在即,可容不得再出内鬼搅局。
    崔勇赶紧放下令旗,跑到城墙内侧往里面去看,才瞧了一眼,便双眼圆睁,用他这辈子都没喊出来的大嗓门吼道:“世侄女!你醒啦!”
    檀邀雨一身宽松的道袍,披散着头发,甚至连鞋子都没穿。赤着脚,背对着身后的日光,一步步地走向城门。
    她全身缠绕的黑色花纹依旧十分显眼,可却并不像此前一般,让人看一眼便觉得阴森可怖,反倒让人莫名地升起一股敬畏之心。
    负责在家中守门的男子们,见到檀邀雨,立刻开门,朝她跪拜。还有人直接将地窖里的家人们叫出,让他们一起向檀邀雨朝拜。
    所有人都在说着一句话,“仙姬您回来了,您回来就好了。”
    有人见邀雨光着脚,便赶紧取了家里最好的鞋,想给邀雨穿上。却惊讶的发现,檀邀雨虽然是走着,可脚根本没有沾地。
    她就像是一步步踏在虚无之中,任何人的靠近,似乎对她都是一种冒犯。
    所有人都跪地祈祷之时,突然有个孩童的声音响起,“娘,仙姬真被诅咒了。”
    第七百四十二章 、仁君仁心
    所有人都因这孩子的话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们并不是没看见檀邀雨脸上的黑纹,也不是没有怀疑。只是檀邀雨的出现让百姓们感觉自己得到了救赎,便刻意忽略了那些让人惧怕的黑纹。
    孩子的娘亲就在他身旁,赶紧一把死死捂住孩子的嘴,接连不停地向檀邀雨磕头,“仙姬娘娘恕罪!仙姬娘娘恕罪!”
    檀邀雨却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也没有看见这一幕似的,依旧不疾不徐地朝城门走去。
    “仙姬并非被诅咒!”嬴风的声音自后方响起,“仙姬是被敌国所害,受了伤才会如此!”
    嬴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不过是去换了盆温水,檀邀雨怎么就醒了!上次也是,他才刚出门,邀雨就醒了。就像是檀邀雨故意躲着自己似的……
    就像躲着自己?嬴风疑惑地看着前面依旧一步不停的身影,脚步略一停顿。她在躲着他吗?为什么?
    “仙姬伤了?”周围的百姓无不露出一脸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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