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焘不可置信地接过名牌。那些名字他虽不熟悉,可那制式却的确是王军专属的。王军授命守卫平城,这名牌能让他们顺利出入城门,尤为重要,所以王军将士都会贴身佩戴。
    “陛下若觉得我所言不实,大可查一查这些人,此时究竟在何处。”檀邀雨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拓跋焘捏着那一叠名牌,只觉得手上似有千斤重。他缓缓抬起头,直视着檀邀雨的眼睛问道:“你若觉得是朕所为,又为何要嫁给朕?以朕对你的了解,若有人同你有了杀母之仇,你是绝不会放过他的,更何况委身于他?”
    谁能想到,同清白想比,拓跋焘此刻更在意的是檀邀雨的心意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檀邀雨并不避讳拓跋焘质问的眼神,直视他道:“如同陛下了解我的为人一样,我也同样了解陛下。乱闯敌营您做得出来,用阴私的手段害人却不是您的作风。”
    檀邀雨的双眼似乎带着看破人心的力量,那目光直直射进拓跋焘的心底。这女人说得明明不是什么肉麻的情话,却让拓跋焘此刻心悸不已。
    他懂她,她也懂他。自此相伴余生,夫复何求?
    “不是朕下得旨意。”拓跋焘将名牌放回盒内,拿在手中,“朕会给你个交代的。”
    檀邀雨点头,“只盼陛下记得此言。待我要替亡母报仇时,莫要横加阻拦。”
    拓跋焘却没有立刻答应。身为帝王,他有勇武,却也具权谋。看到那叠名牌的时候,一个人的名字就已经浮现在拓跋焘的脑中。
    以檀邀雨的才智,大约也知道答案,只是尚无证据,所以才会将名牌交由他处置。
    感受到檀邀雨对自己的信任,拓跋焘心底暖暖的一片舒坦。自从太后薨逝,他便觉得那皇宫如同一座巨大的冰窖,无论谁都暖不了他这颗心。
    然而如今不同了,他天定的皇后,终于要与他在一起了!若不是邀雨的孝期……若不是有人私自调遣王军加害邀雨和她母亲……
    拓跋焘的脑子里迅速闪过几个念头,最后只轻声道:“你今夜没有自称本宫,让人觉得亲近了许多……”
    第七百五十四章 、躺平
    自从那不知身份的两个刺客,连檀邀雨的帐篷都没碰到就离奇死亡后,魏军就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派。
    一派人觉得这根本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妖女,留在陛下身边早晚会坏了大魏根本。
    这派人不仅将檀邀雨杀人于无形说得神乎其神,更是将一人破阵之事反复提及,生怕众人忘了檀邀雨杀了多少魏军。
    而另一派敬畏拥护檀邀雨的却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在他们看来,两军对峙,厮杀不可免。而如今这神乎其神的天女已经被陛下收入囊中,此后北魏大军将再无敌手。
    可无论两派之前如何摩擦冲突,檀邀雨都像没事人一样,彻底躺平了。
    那两名刺客之后,拓跋焘直接调了陆真来守卫檀邀雨。
    一是因为檀邀雨同镇西军有些私交,二是四军之中唯有镇西军因为穷,没被鲜卑贵族染指。
    有陆真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给邀雨放哨,檀邀雨夜里都不用细雨轻弦戒备着了。
    顺利抵达平城后,檀邀雨直接住进了云台观。
    这里就是曾经被檀邀雨踏平了的尼姑庵,后来给寇谦之重建了一座道观暂居。寇谦之搬去静轮天宫后,这里便半空置了下来。如今正好给檀邀雨服丧期间居住。
    原本冷清了两三年的云台观,突然因为檀邀雨的到来成了各方的焦点。
    无论是朝堂还是后宫都对这位未来的皇后众说纷纭。
    鲜卑贵族反对她是早就能预料到的。他们一直希望陛下能从贵族中迎娶取一位新皇后,毕竟赫连珂入宫多年未有子嗣,理应废后。
    可汉人贵族也如此抗拒檀邀雨却是出乎拓跋焘意料。他原以为汉人臣子会乐见他迎娶汉人皇后,可谁想到,汉人氏族以檀邀雨出身寒门为由,几次上书表示檀邀雨不配后位。
    后宫更是混乱。拓跋焘回宫后第一道旨意就是重修千禧宫,不仅亲自挑选材料和工匠,还让仍在治学的太子挂了个监工之命。美其名曰“为母后修居,以尽仁孝之责”。
    此举的意图就是昭告天下,北魏皇帝不仅要给檀邀雨最奢靡的生活,最偏袒的宠爱,更要给她最尊贵的身份。
    哪怕前朝的官员劝谏的奏疏不停涌入勤政殿,后宫的修缮却没有一日停止。
    拓跋焘任由官员们闹了几日,随后直接以雷霆之威查抄了几个闹得凶的官员。罪名虽然是贪墨或滥用职权,可实际谁都知道,这几个倒霉鬼究竟是为谁在杀鸡儆猴。
    众臣似乎此时才想起来,拓跋焘早已不再是15岁登基的那位少年君王。他的杀伐果断在过去的十年间早已得到印证。
    或许刘宋的那些文治皇帝会因为大臣们的阻挠而选择退让,可拓跋焘这种马上皇帝,可以在你小贪小拿时全然不管,也可以在你触及他的底线时,毫不犹豫地一刀斩下。
    窦太后薨逝后,拓跋焘一度杀戮成性。平日稍有不顺,就会将服侍的宫人处死,隐隐透出暴君之相。
    而现在,拓跋焘虽因檀邀雨而龙颜大悦,也能听进去几句谏言,可他体内那头嗜血的野兽并没有消失。
    当被抄家的官员达到五人时,那些反对檀邀雨的声音终于安静了下去。大家从对檀邀雨的讨伐,迅速转移成了想方设法的讨好。
    各家夫人主母都不用相互商量,不约而同地安排车驾去云台观“参拜”,又不约而同地全都吃了闭门羹。
    她们原想着白云观好歹是座道观,总不能把香客往外撵,就算见不到檀邀雨本人,打听些消息也是好的。
    可没想到,檀邀雨直接把道观当成了私宅。不仅观门紧闭,观外还有镇西军把守。那些夫人们连道观的大门还没摸到就被赶了回去。
    有几位夫人仗着家族和夫君的权势同镇西军理论,却被告知道观逢初一、十五开放,若想参拜,届时再来。
    众夫人们想着反正也不差这几日,便都悻悻而归。
    好不容易如坐针毡似的等到了十五,那观门倒是开了,可莫说檀邀雨,连原本守观的两个道童也不见了。
    后来才知道,檀邀雨一大早就去了静轮天宫,答谢寇天师借观居住,还特意请天师为她亡母做七七四十九日的法事,自己也留在静轮天宫直到法事结束。
    作为未来的大魏皇后,檀邀雨尽管已经“久负离经叛道的盛名”,可一到平城就开始给自己母亲做法事也的确是有些惹眼了。
    各家夫人在檀邀雨这条路上没走通,很快就又换了个法子,人前人后地传赫连珂的笑话。想通过打压赫连珂来讨好檀邀雨。
    作为现在依旧顶着皇后之名的赫连珂,已经毫无疑问地成了整个皇宫的笑柄。就连最低微的侍婢,也敢对她的寝宫指指点点。
    明明新皇后的寝宫已经在修建,陛下却似乎忘了她一般。哪怕是直接下一道旨意废了她,也好过让她在屈辱中日日提心吊胆,以泪洗面。
    赫连珂想到自己曾经身为大夏公主的风光恣意,再看看眼前这座连风声都似在嘲笑她的冰冷宫殿。她不止一次问自己,若是当初她没有耍那些心计,没有故意在拓跋焘面前讨好他,今日会不会有所不同?
    赫连珂越想眼泪越多,此时见乔女进门,顾不上擦干眼泪就迎了上去,“如何?宗爱可说了什么?他整日在陛下身边,可听陛下提起要如何处置本宫?”
    乔女瞟了赫连珂一眼,只淡淡答了一句,“事情尚未有定论,皇后何以惊慌至此?莫说她还有三年孝期,便是三年之后,没有父母之命,她一个女子能把自己说嫁就嫁了?”
    道理虽是如此,赫连珂垂下肩膀,无力道:“可那毕竟是陛下,那位又是已有半神之躯,这人间的法度,当真能约束得了他们吗?”
    “无论如何,总还有三年回旋的余地。”乔女敷衍完,就装作去倒水,躲出了寝殿。
    其实乔女并不在意赫连珂。这么多年,赫连珂不仅是拓跋焘的傀儡,更是她乔女的傀儡。
    她打着赫连珂的名号四处拉拢人心,好不容易掌控了局面,却被檀邀雨一句“嫁了”就击得粉碎。
    最让她疑惑的是,檀邀雨怎么会突然对宗爱提起自己?宗爱怀疑邀雨知道他们暗中的勾结,这点乔女并不怀疑。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檀邀雨背后究竟有什么样的高人在撑腰。
    可有人撑腰又如何?檀邀雨想找她算账,难道她就会放过檀邀雨?她的钟儿死得不明不白,无论是拓跋焘还是檀邀雨,都必须要给她的儿子陪葬!
    可是想同时杀掉檀邀雨和拓跋焘实在难如登天……除非……乔女看向正朝寝殿走来请安的太子殿下……
    第七百五十五章 、俏道姑
    平城风云搅动,当事人檀邀雨却根本没打算参与其中,她此时正在静轮天宫里,一动不动地昏睡着。
    姜乾像是粘在了南尘行者的屁股后面,一边帮着挑拣药材,嘴上一边不停念道:“如何?如何?这药也喝了三日了, 可有起色?你那徒弟说小丫头只剩三年寿命,你个当师傅的,总得保个三十年吧?”
    南尘行者一脸愠色,刚要劈头盖脸地骂姜乾几句,就被寇谦之从中缓和道:“南尘行者竟然肯为后辈打破不出山的规矩,谦之再次替师兄谢过。”
    南尘行者把方才的怒气收了收, 摆手道:“也非我想来, 你师兄撒泼打滚就差直接绑人了。况且……就算她现在不是楼主了,依旧是知天行者。南尘身为行者楼一员,为她自当竭尽全力。”
    寇谦之轻声叹息:“这孩子倒是把别人的后路都打算好了。为了怕刘宋新皇为难行者楼,居然直接向师父请辞了楼主之位,以后所做,皆与行者楼无干。”
    姜乾从青州接出了南尘行者后,一路快马加鞭赶往仇池,半路收到消息,得知檀邀雨辞去了楼主之位,且已经随拓跋焘前往北魏。
    虽然不知事情原委究竟为何,可要南尘行者救命总是没变。姜乾当即转道,直奔平城。
    到了平城,他没有贸然接触檀邀雨,而是通过寇谦之,将檀邀雨请到了静轮天宫。
    如今有法事和守灵之名作掩护,檀邀雨才得以在此安心治病。
    姜乾根本不在意檀邀雨还是不是楼主。他早就把檀邀雨当自己亲女儿一般看待。在儿女性命面前,她是否功成名就,是否名留青史都不重要了。
    他急着再想追问,却被寇谦之拉了一下,替他礼貌地向南尘行者问道:“谦之相信, 行者定会倾囊相助。只是我师兄关心则乱,还请南尘行者给个定论,也好让我们安心。”
    南尘行者看了二人一眼,眉头却越皱越紧,“的确不是三年……”
    姜乾闻言大喜,“我就说!有您出手,白骨可医,这下好了!”
    “是两年已属勉强。”
    “什么!?”姜乾只觉得人从天宫直落地府,“这怎么还少了一年!你是怎么瞧的病?”
    寇谦之赶紧唤了一句,“师兄。”
    姜乾愣了一下,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对着南尘行者抱拳道:“是晚辈失礼了……您肯出山,已经是小丫头的福气,还请前辈务必多保她一些时日。无论您需要什么珍惜的药材,晚辈一定都帮您寻来。”
    南尘行者理解姜乾的焦躁,便没同他多计较,只是面上的愁容也不见消散, “已非药石可医。北魏皇日日派人来送东西, 若只是珍惜的药材, 无论是他还是行者楼,抑或是仇池,都会帮忙弄到。只可惜,命数已尽之时,谁人又有大罗金丹呢?”
    姜乾闻言倒退几步,一脸的不敢置信。寇谦之也是满脸惋惜地看向檀邀雨的房门。
    南尘行者见两人的状态,于心不忍地又道:“此事还是不要告知那孩子的好。她心性坚韧,一直吊着这口气,说不定真能撑到三年。”
    两人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寇谦之看姜乾失神,出言安慰道:“她已经是知天行者了。知天行者,虽知天不知命。她已经改了无数人的命格,焉知不能再改了自己的?”
    姜乾一听这话,真的再次打起精神,“你说的没错!我姜乾的徒弟,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死了!只要她还活着一日,这世间之事,就没人能说得准!”
    三人正说着,外面有小道童通禀道:“天师,宫中来人了。”
    三人互望一眼,由寇谦之出门去迎。见是宗爱,寇谦之也并不觉奇怪。倒是觉得南尘行者方才的话没错,魏皇的确对檀邀雨处处上心。
    宗爱见是寇谦之亲自出来迎接,忙堆了笑脸上前,“请天师安。这几日频繁打扰,下官都过意不去了。陛下一心牵挂天女,故而才想着事事都要合她的心意。还有劳天师亲自主持法事,实在是辛苦。”
    宗爱一边笑着,一边又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寇谦之的表情。
    寇谦之却像是没听懂宗爱话里挑拨离间的含义,依旧春风拂面般道:“天女亦是我道教中人,本座能为其母操办法事,也是本座之幸。中常侍大人今日可是又带了陛下的旨意前来?”
    宗爱心里翻了个白眼,都说道教追求自然,无我无为,他就不信这些道士心里就真的没一丝计较之心?若当真只愿随波逐流,那还费力做这天师干什么?
    陛下这几日快把檀邀雨的地位捧到天上去了。他就不信,同样身为道士出身的寇谦之就没一点嫉妒之心?
    不过是装得云淡风轻罢了!宗爱内心冷笑,表面却不动声色。他不着急,人心的贪婪从来都是一点点累积的。
    只要他时不时地说上檀邀雨两句不是,寇谦之早晚会与檀邀雨对立!到那时,自己就会有个强力的帮手!
    “今日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宗爱笑道:“这不是陛下听闻,天女将云台观里的道童都送回静轮天宫了嘛。等天女做完法事,回到道观无人服侍,总不成体统。这便按天女所说,从各处寻了二十名家中信道,且容貌端正的女子,送来向天女学习道法。”
    寇谦之越过宗爱,看向他身后站得整整齐齐的二十名女子。虽然都身着素衣道袍,却的确如宗爱所说,各个容貌清丽,气质淡雅,怎么看都不像是小门小户能养出来的女儿。
    寇谦之心里清楚,这宗爱拿着魏皇的旨意,名义上是给檀邀雨找宫婢,实际上却是搜罗了一堆美女,想让拓跋焘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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