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知道,”妖怪连声道,“我说,我全都说!”
    她抬头看看我。“道姑,我坐起来说行么?”
    “别叫我道姑,我大名有灵。”我说。
    “好好,有灵道姑,”妖怪说着,从地上爬起来,在旁边床榻坐下,“道姑是专程来捉我的?”
    “不然呢?”
    妖怪缩了缩。“那,道姑又是如何知道,我是妖的?”
    “我在城外遇见了荷翠,”我板着脸说,“她偷偷跑出城,在城外躲着,要不是我刚好从那边过,都不知道她要躲多久。”
    “在城外躲着?”妖怪愣了,“为啥啊?”
    “你还好意思问?”我瞪她,“她早看出来你不对劲了!”
    妖怪挠挠头。“唉,怪我,没装过人,实在是装不像啊……”
    她看看屋门口。“那个……孩子不在这儿吧?”
    “在屋外,我夫……有人看护着。”我说。
    “那就行,那就行,”妖怪说,“道姑有心了。”
    “你别打岔,”我说,“赶快说说,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何要假扮她娘亲?她娘亲去哪儿了?是不是给你吃了?”
    “天地良心,真不是啊,”妖怪忙说,“我就是只獾,不吃人的。”
    “那你装神弄鬼的干什么?”
    “是……”妖怪叹口气,“唉,说起来道姑可能不信,是这孩子的娘亲,央求我这么做的。”
    ……啊?
    月余前。
    这只獾妖长在这座小城外的山丘上,她说她叫巧哥,有五六十年的修行,还不能化人形,时常趁夜入城,为了见见世面,顺便寻些老鼠吃吃,城里老鼠肥。
    一日,她追老鼠追进这户人家,本想着抓到老鼠就走。她动作轻巧,一般人这时候都睡熟了,自看不见她。
    不想翻窗进了卧房,却正对上床上一个女子的眼。
    这女子还未睡,在床榻上艰难喘着气,看见她后,也没有喊叫,反求她帮一个忙。
    巧哥一眼便看出来,这女子病入膏肓,活不久了。
    女子要求的事,也和这有关。
    她说她已卧病多年,自知命不久矣,倒不怕死,只是放不下年幼的女儿。
    原来自打她生病后,家里男人便渐渐失了耐心,在外还和青楼的女子勾搭上了。城里做屠户的,手上大都有两个钱,那青楼女子也便有心嫁他,脱离苦海过过富足日子。
    男人由是越看她越不顺眼,连日常吃喝都短她,只盼着她早点儿死,他好迎娶新夫人进门。
    女子心知她若撒手一去,自不会有人待荷翠好,本来因为是个女儿,男人就不太在意这孩子,等换了新人,荷翠在这个家只会更难过。
    她便一直勉力撑着,但眼见要撑不下去,恰好撞见巧哥,就求巧哥扮成她的模样,替她做几年荷翠的娘亲。
    大嬴律法,女子若无婚外之情,做丈夫的不可休妻,除官宦人家或官府特许,也不准纳妾,只要荷翠“娘亲”还在,男人就不能动别的心思。
    荷翠也便能安然长大。
    “然后?你就答应了?”我问。
    “那怎么能不答应啊,”巧哥拍大腿,“她说得那么凄惨,我寻思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唉,真是个可怜女人,生个病,夫君就不管她了……”
    “后来呢?”
    “后来……”
    巧哥无奈应允,自此之后,便每夜前来,听荷翠娘亲给她讲些人世之事,还有荷翠以及家里男人的事,防止她将来穿帮。
    但荷翠娘亲的身体确实不行了,只讲了三个夜晚,就悄无声息撒手人寰,巧哥再来时,床榻上只有一具冷冰冰的尸身。
    她借着夜色,将荷翠娘亲的尸身移至城外,找了个隐蔽地方,掩埋起来,又在天明前赶回去,自此摇身一变,成了荷翠现在的“娘亲”。
    “等等,你这人皮是哪儿来的?”我问。
    “道姑别误会啊,”巧哥说,“我真没吃她,我这是跟山上一只花狸猫学的法子,能把死人的人皮取下来,那厮经常用这办法假扮成人,已经很利索了。”
    她看看我,举起一只手:“我要是吃过她一口肉,现在就降天雷,劈碎了我!”
    “……行吧,你接着说。”
    巧哥做了荷翠娘亲后,第一件事便是宣告自己病好了,那屠户清早起床,看见自己夫人好端端地在厨房做饭,着实吓得不轻。
    但眼见如此,他也不好说什么,假惺惺念叨了几句体恤的话,看得出来失望至极,可没办法。
    他并没打消了再娶的心,隔三差五还是往青楼跑,巧哥懒得跟他计较,便随他去,反正只要她在,这男人也只能老老实实过日子。
    这样反倒有好处,男人平素都不肯正眼瞧她,自然发现不了此夫人已不是彼夫人了。
    只是,骗不过荷翠。
    荷翠娘亲教代给巧哥的有限,来不及说清就走了,荷翠的很多事,巧哥都不知道,几次都露了马脚。
    她想和荷翠亲近,还学了扎辫子,结果弄巧成拙,荷翠反而更怀疑她。
    我听得直想笑。
    “荷翠说,她在厨房看见有个浑身长毛的东西,那就是你吧?”我问,“是你在换皮?”
    说到这,巧哥又直拍大腿。“唉,我头一次披人皮,不习惯啊,”她说,“时间一久,浑身痒得不行,就每天趁家里没人的时候,脱下来休息休息,休息好了再穿上。谁想好巧不巧,那天就让这孩子给看见了,把我吓坏了,我还以为我能糊弄过去,结果……小孩子这么不好骗……”
    “是不是自己娘亲,孩子还是能分出来的。”我说。
    “可不是吗,”巧哥叹道,“早知道这些,我就不应这档子事了。”
    “但你若没应下来,荷翠的境况,只会更惨。”我说。如今世间男子做出什么行径,我都不觉得稀奇了。
    “那也不能这么下去啊……”巧哥发愁,“道姑你说,现在咋办?”
    我看看她,自顾自沉思。
    “巧哥,”我问,“如果教你一直做荷翠的娘亲,你可愿意?”
    “愿意是愿意,”巧哥说,“做个十年八年也是无所谓的,做到荷翠老死都行,做人也有做人的乐趣,可如今的问题,是荷翠她不愿意呀……”
    “我有法子让她愿意。”我慢慢说。
    “道姑,你别诓我。”
    “我可以施个咒,改换掉她的记忆,”我解释道,“让她忘掉从前关于娘亲的事,也忘掉这阵子她在你身上见到的异状,两下里没有偏差,她就不会怀疑了,只要你脱这层皮的时候小心些,别叫她看见,就无碍。”
    “还有这种法子?”巧哥惊愕。
    我点点头。“但你要忍耐些,别老做出些奇怪的举动。”
    “一定,”巧哥说,“我慢慢习惯了,就好了。”
    “你还要记得,人是会老、会病的,如若你要一直陪着荷翠,就要顺应这个规律,不能一直是这副模样。”我接着道。
    “明白明白,”巧哥点头如捣蒜,“这个道姑无需担心,把自己变老些我还是会的。”
    她想了想,又迟疑着问我:“道姑,还有一事……如果那混蛋屠户贼心不死,要对我下手,可怎么办?我可听说过,有些男子为了再娶,不惜毒害原配,我怕他也——”
    我笑笑。“这个我想到了,放心,我也有办法。”
    巧哥看看我。“道姑,你真是个好人。”
    我反倒不知该说什么,又交代她几句做寻常人该注意的,便叫她在屋里等着,我一人出去。
    九枝带着荷翠在等,我走上前,附耳九枝,大致说了说这桩奇异的事。
    然后把手放在荷翠头上,念了段咒。
    荷翠眼神恍惚了一下,片刻后抬起头。“你们是谁?”她问。
    咒法起效了。“我们是这城里的,”我说,“你在城外迷路了,我们特地送你回家。”
    荷翠还是有些迷茫,也有些戒备,直到我装模作样去敲门,巧哥来开门,看到娘亲,荷翠才露出笑脸。
    “娘!”她扑上去,紧紧抱住巧哥。
    巧哥一时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犹豫再三,轻轻摸了摸荷翠的头发,嘴上还拿出了做娘亲的威严:“你这孩子,跑哪去了?娘找了你大半天!”
    “我好像迷路了……”荷翠小声说,“是哥哥姐姐带我回来的。”
    “是吗?”巧哥看看我和九枝,“那可得好好谢谢他们。”
    她拍拍荷翠。“你先进屋去,娘和这两位好人说几句话。”
    荷翠进了屋,巧哥对我躬身致谢。“有劳道姑,还有这位……啊你是妖怪啊?”
    “他和我有些缘分,便一直与我同行。”我说。
    “他披的谁的皮?这么好看。”巧哥反复打量九枝,露出艳羡的神情。
    我和九枝相视一笑。
    “他不用披谁的皮,”我说,“他有上千年的修行,是天上掉下来的神木。说起来,算是半个神仙。”
    巧哥愣住,劈头就要下跪大拜,我一把扶住她。
    “别折腾了,好好的拜他干什么,”我说,“还有事要做。那男人几时回家?”
    第22章 芳岁(六)
    入夜。
    那屠户喝得醉醺醺的,晃晃悠悠推门进屋。巧哥说,他最近都是这样,在青楼喝到酩酊大醉才归家。
    想必是不想多看见荷翠娘亲吧。
    但此夜是注定他不能安生了。
    他一进门,就看见一人端坐在屋子中央,虚空漂浮,周身仙气萦绕,金光大作,照得他睁不开眼。
    “你……你谁啊?”屠户捂着眼问。
    “姓刘的!”此人一声高喊,这屠户姓刘,“你可见过本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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