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审什么?”谢将军轻轻一笑,“人赃俱在,按律施刑便是。”
    他看向云卿。“殿下觉得呢?”
    “我大嬴律,”云卿正色道,“凡略卖女子者,不问轻重,一应问斩!谢将军身为都指挥使,有先斩后奏之权,如今罪行确凿,可自行发落!”
    “好说。”谢将军说着,拔出了佩剑。
    李英表吓坏了。他手脚并用,爬到罗知县身前,拽住罗知县的官袍。
    “舅舅!”他哭喊,“这不是咱们之前说好的啊,舅舅!”
    在场诸人,连同落梅和云卿,都大为震惊。我却不觉得意外。
    “你——放肆!”罗知县一脚把李英表踢开,“谁是你舅舅!”
    “哦?原来罗大人和他还有这层关系?”谢将军还是笑,“这倒有趣了。”
    “将军休听这贼子胡言乱语!”罗知县说,“我和他绝无干系!”
    “真没有干系吗?”我高声说,“这枚扳指,难道不是罗大人送与他的?”
    我举起扳指,冷眼看着罗知县。
    之前我还心说一枚扳指,怎么会指向两处,到了县衙我就大概懂了,这枚扳指是罗知县送给李英表的,想必他曾贴身佩戴过,扳指上也混了他的气息。
    罗知县傻了。“这扳指……这扳指是我早先遗失的……”
    “还狡辩啊罗大人?”我冷笑,对九枝使个眼色,九枝突然侧踏一步,一把揪起屋中一名男子,“这一位,不就是你府上的仆役,赶在我们前头来通风报信的吗?”
    这仆役抖得筛糠一样,大气也不敢出。
    罗知县这下彻底无从抵赖了,也跪了下去。
    “将军明察!”他大拜道,“实在是血浓于水,下官对这外甥过于信任,他实际做了什么,下官一概不知啊!”
    “舅舅何出此言?”李英表急得大喊,“你明明也收了我不少好处——”
    “好了!”谢将军一声断喝。屋内又沉寂下来。
    谢将军看看罗知县,又笑了笑。“事已至此,罗大人就别胡搅蛮缠了,”他说,“我原就怀疑,这牙子频繁出入嘉佑,怎会有人不知,如今一看,落梅所说的官官相护,竟然是真的。”
    “殿下,这又该如何处置?”他问云卿。
    云卿略一想。“把他抓起来,送往平州知府处吧。”
    但这一来,又有了一个难处。
    这里就我等五个人,谁去送?州府离这里不近,一来一回要耽搁好几天,便误了正事。
    看随行的官员和捕快那副样子,保不齐也牵涉其中,交给他们,人等于是白抓了。
    谢将军也有些犹疑,没等他想出个万全主意,宅子大门被撞开了。
    “将军!”有疾一头冲进来,“有疾来晚了!”
    “有疾?”谢将军面露喜色,“你却如何来了?”
    有疾喘着粗气,单膝跪下。“有疾在村外把守通路,总觉得心里不安,便带了几个人擅离职守,还请将军恕罪。”
    “你来了就好,”谢将军让他起来,“你派一人回去传令,叫村外留守的人即刻入城,将县衙上下封锁,有关人员先收入大牢,然后速往州府通报,事关重大,还要劳烦你跑一趟,带上我的腰牌,向知府说明详情。”
    有疾点头,刚要转身,突然一阵剧咳,喘得直不起腰。
    这是真咳,不是罗知县之前装病,我眼尖,一瞬间看到有疾去捂嘴的手上沾了血。他飞快把手藏于背后,不教人看见。
    “病又犯了?”谢将军关切道,“这一夜辛苦你了,换个人去吧,有我的腰牌,谁去都一样的。”
    他亲自到门外下令,一名玄衣军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罗大人,走吧?”谢将军返回来,哂笑着对罗知县说。
    罗知县心知大罪难逃,一言不发,和他的属下以及四名捕快,被几名玄衣军押出了宅子。
    “将军,这些人怎么办?”有疾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拔剑指着趴在地上的李英表,还有其余几个跪伏的男子。他心思聪敏,甫一进来,就明白了大概。
    “稍候片刻,我还有话问他。”谢将军说。
    他走到李英表身侧,揪住后领把李英表提起来。
    “我且问你,”他忽然沉下了脸,露出我从未见过的阴冷,“落梅说你从附近州县拐带了不少女子来买卖,你可去过苍州?”
    李英表早吓尿了裤子。“去、去过的……”
    “那你在苍州,有没有过掠走过一个十二岁的女童?”谢将军问。
    “这个……大人我实在是记不得了……”李英表颤声说。
    “不急,你好好想想。”谢将军道。
    李英表拼命想了一阵。“是有见过!”他忙不迭说,“苍州建宁!是有人转手于我的!大概……大概七八年前。”
    “那女童呢?”
    “死、死了……”李英表说,“那年冬寒,几个女子都染了病,救治不及,就……”
    谢将军双目通红,手抖起来,一刹那,我以为他会徒手撕了眼前这男子。
    但须臾,他就恢复了原貌,松手扔下李英表。
    “有疾,”他大步走出宅子,头也不回,“屋内的人,全部斩了吧。”
    两名玄衣军在有疾的指挥下走入宅中,在我们五人身后将宅门关闭,门后会发生什么,我都知道。
    谢将军面白如纸,云卿和我都不好说什么,九枝与落梅也一时无话。
    含霜,应该是不在了。
    之前在宁安,云卿同我说过,含霜是谢将军的妹妹,小他十岁,谢将军随先皇入京城继位时,她还没出生,后来降生在苍州。
    江南平稳后,谢将军应令带大军回苍州设建宁卫,才和家人重聚,不幸没过两年,双亲相继过世,从此身边就只剩了含霜这一位亲人。
    他无比疼爱这个年幼的妹妹,百般呵护,却在一次赴梧州平南蛮作乱时,痛失了她。
    留在建宁的含霜,自己跑出去玩耍,被人当街掳走,从此不知所踪。
    那年,她刚满十二岁。
    朝廷大将的亲妹妹被人掠走,苍州上下官员都震动了,动用了一切手段多方寻索,但都没找到,现在想想,那人牙子估计也不知道他掳走的是谁,只是按惯例快速转手,也许还未等谢将军回苍州,含霜已经被挟去了别的州界内。
    这些年里,谢将军从未放弃过寻找含霜,今日终于有了线索,得到的,却是这个结果。
    我心下黯然,云卿也神情落寞。她静思良久,还是走到谢将军身侧。
    “将军,那李英表的话也不能全信,”她说,“他许是为了减轻罪责,胡乱编了个故事,含霜……有可能还活着的。”
    谢将军脸上看不出悲喜。“若真是死于疫病,倒也好,”他低声说,“总算是……没有吃大苦。”
    想到那村里,落梅和一众女子的遭遇,我立时领会了他的意思。
    只是心里还是难过。
    随后两日,谢将军也没表露出悲伤之意,他和云卿在县衙内多方筹划,很快把一应事务都处理完毕。
    玄衣军开入城门,控制了嘉佑全城,衔玉也和我们重聚。谢将军分出两路人马,一路快马兼程,报送平州州府,一路捉拿了那村里的大半村人,和全县衙的官员一同关进牢中,只等后续提审。
    从村子里,玄衣军还解救出了近十名女子,都安置在县衙内,让她们好生歇息。
    解救时,我也在场,那副场景,我不想再见到第二次。
    两日后,平州知府赶到。他收到腰牌和通报,一刻不敢耽误,连夜带官员和数百军马赶来,就此接手县衙。
    那些被略卖来的女子,还有被藏在嘉佑城的几名,由知府作主,一一问明来处,给了她们钱资,又交由州府军护送,各自回家去了。
    除了落梅。
    这些女子里,有不少人已近乎痴傻,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问什么都不知道。
    但落梅记得。
    她被卖进村子这段时间,一直暗中问询、打探,将每一名女子的姓名、原籍都深深记在心里,到这时,便帮上了大忙。
    事了后,我和云卿一行人离开嘉佑,重走上回京的道路,大家都心事重重,走出去很远,都没人说话。
    安全起见,云卿自始至终都没有暴露身份,谢将军只说奉命进京觐见皇帝,瞒过了知府。
    走到离嘉佑已远,我等同落梅作别。
    “你要去哪?”我问她。
    “也只能回肃州了,”落梅望了望远处,叹了口气,“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我爹娘家还在不在,妾身怕是已经无处可回。”
    “你本就无处可回了。”谢将军忽然说。
    落梅一愣。“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谢将军端坐马上,眯起眼看她。“还要装下去?你并非肃州人,不是吗?”
    第43章 衔玉(三)
    落梅一怔。“大人何出此言?”
    谢将军移开视线。“之前我问你,见没见过肃州陵阳一带,那种赤红色的荷花,你答我说你见过,还记得吧?”
    “……记得。”落梅似乎有些不安。
    “肃州并没有这样的荷花。”谢将军道。
    周围几人也都愣了。到这时我才明白这个浪荡将军的用意,原来他此前莫名其妙提到荷花,并不是一时兴起。
    “我平生除了养兵打仗,就爱个侍花弄草,”谢将军道,“江南十四州,哪里出什么花,花时如何,都略知一二,赤色荷花,只在唐州才有,而且,也不会在立秋时开。”
    他又看看落梅。“所以,你绝非肃州人氏。”
    落梅没说话。
    “你不仅不是肃州人,”谢将军接着道,“更不是寻常人。”
    “妾身不是常人,难道会是妖吗?”落梅哂笑。
    “你自然不是妖,否则有灵和九枝早看出来了,”谢将军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但我知道,是人,便免不了蚊虫叮咬,夏时刚过,和你同在村里的那些女子,身上都有被叮咬的痕迹,可你身上,看不见一处。”
    我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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