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爬到山顶处,眼前开阔平坦,正对面是一栋小屋,屋后还有一小块菜地,但地里的菜,已经全部枯萎,遍生杂草,屋子也朽坏得不成样子,像是轻轻一碰就要垮塌。
    “这……”从善喃喃道,“这里真的有人住吗?”
    昭云没有回应。他视线紧紧盯着另一侧。
    那里,山崖边,站着一名男子。
    确切地说,是一名男子和一个土包,土包上种着一棵细细的树苗,男子就站在土包旁边,面朝山崖外的天地,一动也不动。
    他一身白衣,气度不凡,长长的乌发随风飞舞。
    从善明白了什么,他和昭云走过去。离男子还有几步远,从善纳头便拜。
    “云鸣山从善、昭云,见过叔尊!”从善高声道。
    昭云站着没动,从善回头瞪他一眼。“你干嘛呢?快拜见叔尊啊。”
    但昭云还是没动,同时,一个悠远的声音飘入他俩耳中。
    “我不是你们叔尊。”这个声音说。
    从善糊涂了,眼前的男子显然并没有张口,但声音却清晰通透,宛若被风送过来一般。
    “你听见了吗?”从善问昭云,“谁在说话啊?”
    “傻不傻,”昭云嗤道,“除了叔尊,还有谁。”
    从善一愣,再拜下去。
    “叔尊在上,”他说,“堂主说过,有灵大人和九枝大人对云鸣山有恩,虽不在恩义堂中,实则等同于我等前辈,喊九枝大人一声叔尊,也是应当。”
    九枝没有应声。
    “话说,有灵大人呢?”从善问,“我和昭云,都受了有灵大人照顾,如今学成出山,是特地来拜见她的。”
    昭云突然戳了他一下。
    “你戳我干什么?”从善不满,“我说错什么了吗?”
    昭云摇摇头,叹了口气。
    接着,九枝的声音又传过来。
    “有灵,已经走了。”他说。
    “走了?”从善不解,“去哪儿了?我们可以等。”
    昭云用力拍了他一掌,给他指了指九枝身旁的土包。
    从善这时才恍然大悟。“有灵大人……过世了?”
    九枝没说话。
    “怎会……”从善瞠目结舌,“有灵大人不是很厉害么?不是还有叔尊在么……”
    “有灵,是病故的。”半晌,九枝说。
    “何时?”从善说不出话,昭云问道。
    “两年前。”
    “何病?”
    “不知是何病,”九枝答,“若知道是何病,也便不会让她走了。”
    “我听月离师叔说,九年前,二位大人还去云鸣山拜访过,那时有灵大人还无恙……”
    “她是三年前,才得的病。”九枝说。
    “为何不去堂中求治?”昭云问,“我恩义堂广收天下奇药,月离师叔也见多识广,若是——”
    “你们自己看吧。”九枝似乎有些不耐烦,手一扬,一阵风扑向从善和昭云。
    两人看到了所有。
    有灵和九枝,在俱无山住了三年。
    三年后,有灵终于耐不下清净,带九枝再度离山,走入人世。
    这一走便是十六年,两个人携手走过了江南所有的山川湖海,捉了许多妖,除了许多鬼,也救了许多人。
    期间大嬴军两次北征,收复了半个江北,他们还去渔江北边走了一遭。
    中途,地府动乱,十殿阎罗中有五殿作反,有灵应道祖之意,同九枝下地府协助平叛,助阎罗王承继了酆都大帝之位。
    后受白三娘和李修德请托,道祖又招有灵和九枝,去三重天游了一圈。
    过了几年,白三娘与李修德双双仙逝,魂归三重天。
    有灵和九枝继续在世间行走,直到三年前,在一次捉妖时,有灵突感不适,虽然被九枝救下,但却从此身子一天比一天差。
    不管是民间郎中,还是有灵自己,都查不出究竟是什么病,只是日渐虚弱,气力一点点消散,到最后,已经再做不了玄师。
    九枝疯了一般四处求医问药,都没有结果,有灵自己却没放在心上。
    “命数到了。”她说。
    她拒绝了九枝的提议,比如赴京请云卿命宫中太医诊治,比如上云鸣山找月离他们帮忙,又比如,试试阎罗和各路神君,或者道祖。
    她只让九枝带她回俱无山。
    从哪里来的,她还是想从哪里走。
    由是,二人重又回到山上,在那间小屋中度过了一年时光。
    随后,有灵终驾鹤西去。
    按她的遗愿,九枝把她葬在了俱无山山崖边,那里亦曾是九枝生根发芽的地方。
    “在我坟上,种一棵树吧,”临终前有灵说,“让我在地下,也能看着它长大。”
    九枝便在有灵身子上,种下了一棵树苗,从此以后的两年,他始终站在有灵坟边,不吃也不喝,任风吹雨打,岿然不动。
    从善和昭云看完这些回忆,谁也说不出话。
    “叔尊……有两年没吃饭没喝水?”从善先开口了,“不饿么?不渴么?”
    “我本天地间灵物,吃不吃,喝不喝,都无碍。”九枝说。
    “可是听月离师叔说,叔尊特别能吃……”从善说。
    “起初只是为了尝尽世间百味,”九枝说,“后来,是为了我自己,有灵问我饿不饿、渴不渴的时候,我心里,最是欢欣。”
    从善与昭云互看一眼。
    半晌,从善一横心,大着胆子一拜。“请叔尊随我等下山!”
    “下山?为何要下山?”
    “为何……”从善想了想,“有灵大人已去,叔尊留在这里,她也回不来了,不如就同我二人去云鸣山,过些好日子,从善想,有灵大人在天有知,也必然希望叔尊能这样。”
    昭云又捅了他一下,从善不为所动,只盯着九枝看。
    九枝回过头,冲他笑了笑。
    “从善,昭云,你们还年轻,有些事,你们不懂的。”他说。
    言罢,他转回头,再也不说话了。
    “但是——”从善还想说什么,昭云突然一把拉起了他,不由分说,把他往山下赶。
    “还望叔尊好生过活,”昭云说,“昭云从善,就此别过,日后有余暇,定再来拜会叔尊!”
    他连推带扯,强带从善走上下山的路。这看似瘦弱的公子,手上力气却很大,从善无从挣脱,就这样被他拖着,很快消失在山中。
    九枝默然良久,叹了口气,低头看看身边的坟包。
    “有灵,你当日关照过的两个孩子,如今都长大了,是厉害的玄师了,你看见了么?”
    “这二人心地良善,你也可放心了。”
    ……
    “有灵,你可不可以,对我说说话?我一个人,等你好久了。”
    “你去了哪里?你走后,崔判官来过一次,说你上了奈何桥,却没到孟婆处,消失在忘川中途,至今天上地下,都找不见你的魂魄。”
    “你是不是还活着?为何不能见我一面?”
    ……
    “有灵,我想,你该是去了你想去的每一处地方吧。”
    “有灵,从前我不会说话,都是你说我听,辛苦你了,今后,我就把我想说的所有,一句句讲给你。”
    “有灵,我一直等你的。”
    ……
    两年过去。
    一个云游四方的东海玉门僧上了俱无山,才发现这山上真如他故人所说,什么都没有,独独山顶处有一男子迎风矗立,守着身旁一棵半人高的小树。
    僧人没有惊动他,默默一拜,自己下了山。
    五年过去。
    俱无山上降了一场豪雨,这雨足足下了七日七夜,诡异的是,山下咫尺相隔的小镇,却未受波及,只有这座山受着雨水冲刷,恍若一道水柱直连天际,蔚为奇景。
    十年过去。
    俱无山生了无数的草木,由星星点点的绿意,终变成满山的青葱,山上有了生灵,也便渐渐有了人烟。
    但搬来此山的人,都心照不宣地避开山顶居住,因为那里立着两棵同样高的大树,透着说不尽的灵气,令人不敢轻近。
    两棵树高处,不知为何,还牵着一根细细的红绳。
    二十年过去。
    这两棵树越长越高,有了参天之势,枝条虬结在一起,好似永世不可分开。
    五十年过去。
    树开花了。两树云霞般的粉彩,绮丽而恢弘,风一吹,花瓣四散,落得整山都是。
    一百年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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