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君君这句话说得实在直白,别说冯叁娘,就连一旁的蒋灵梧都微微惊讶,朝她投去了略带疑惑的目光。
    祝君君不以为意,反而愈发直白地和冯叁娘说了下去:“不用觉得奇怪,你只是一个将死之人,我算计你什么呢?还不如把话敞开了讲,大家都省点心力。”
    接着,她又将之前从司徒邪口中了解到的有关于冯金娘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着重点出当年冯金娘受害并非是司徒邪忘恩负义,而是有人从中作梗,给了司徒邪错误的信息,这才让冯金娘遭受了非人的惩罚。
    祝君君以为冯叁娘不会轻易信她,也打好了腹稿要如何与她剖析梳理,可没想到冯叁娘听完只是垂头沉默了片刻,再抬头时眼睛里的光已笃定无疑。
    她用破败的嗓子喃喃自语道:“一点儿都不奇怪,她早就对大姐心存忌惮……得了那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怎会忍住不对大姐出手……!”
    冯叁娘忽然撑起身子,紧盯住祝君君脸庞:“我想起来了,你是和司徒邪一起被我抓回山庄去的女人!你是谁,为什么要打听这些,又为什么要为我和我两位姐姐寻找真相?”
    祝君君取出伏虞剑柄:“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太吾’这个称号。”
    太吾之名源远流长,即便久不出世,江湖中人也多少听过些传说,冯叁娘自不例外。
    “我让你从相枢入魔的状态下恢复了正常,这足以证明我就是太吾。”
    冯叁娘没有反驳。
    于是祝君君突然站起身,她手握剑柄,昂然抬首,目视远方,在暗无天日的洞穴中慷慨激昂道:“之所以要救你,要为你寻找真相,是因为太吾以苍生为己任,路见不平自当拔刀相助,你们姐妹叁人是遭人陷害才落得如此境地,我同为女子,如何能看得过去,势必要为你们讨回一个公道!”
    说完,洞里安静了许久,只余冯叁娘“嗬嗬”的粗哑呼吸。
    祝君君没撑几秒就泄了气,摇头晃脑重新坐了下来:“……我要是这么说,你也不会信吧?”
    冯叁娘用看傻子似的眼神冷冰冰地望着她。
    祝君君自嘲一笑:“好吧,其实我纯粹是好奇而已。”
    谁说好奇就不能成为动机,人类历史上众多巨大的成就不都始源于好奇么。再加上冯家姐妹这事儿和司徒邪和她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不把它整明白她睡觉都不安心。
    “其实你也好奇吧?”祝君君迎着冯叁娘冰冷的目光坦然自若地看了回去,“所以在你被心魔蛊控制后,仍念念不忘那位璇女派大师姐。但是叁娘,你现在就快死了,而你死之前已经没有时间去查清当年的真相了,可我还能活好久,所以我可以帮你查——只要你将你所知的一切告诉我,我可以发誓,定为你们姐妹刨根究底查个清楚,然后到你坟前,一字一句、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冯叁娘这回沉默了许久,久到祝君君有些心慌。
    她之所以这样有信心,敢把话说得那么不留余地,是因为她相信冯叁娘为人爱憎分明,又与两个姐姐相依为命,她绝不会甘心把她们的秘密和仇恨带进棺材里,而祝君君是她眼下唯一能接触到的人,又有着太吾这层身份,是她能够托付秘密的最好选择。
    “我还能活多久。”冯叁娘再开口时,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最有发言权的蒋灵梧选择保持缄默,他将这个已知的答案全权交给祝君君自己斟酌。
    祝君君抿了抿唇,给出了一个相当保守的数字:“叁天。”
    冯叁娘冷笑:“撒谎。”
    祝君君又说:“努努力,五天。”
    冯叁娘的笑意更加深不可测:“你身旁这位是百花谷的人吧,让他再多努努力呢?”
    祝君君咬咬牙,一口道:“十天,最多十天了!”
    却听冯叁娘哈哈大笑起来,那呕哑的嗓音要多刺耳有多刺耳:“可惜啊可惜,太吾传人,若我在这位百花谷神医手下也至多只能活十天,那你这辈子都触不到真相了!”
    “什么意思?”
    冯叁娘止了笑意,没了脸皮的可怖脸上缓缓扯出一个狰狞的表情:“我要你延我一个月的寿命,带我去莲花山我大姐墓前,在那之前,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
    祝君君与蒋灵梧出了山洞,迎头便是山谷中银练似的月光。
    祝君君没急着走,在洞口反复踱了几步,然后问蒋灵梧:“你说她会守信么?”
    蒋灵梧道:“以我浅薄所见,她与你有几分相似,都是直爽果断之人,想必不会食言。”
    祝君君嘟起嘴点了点头:“唔,我也这么觉得……那就带上她吧,反正她现在已经是油尽灯枯,想来翻不出什么风浪来,再说了还有你在呢,我一点儿不担心。”
    又说起之后一系列打算:“……原本我是计划从福州出发直接去寿春界青门的,不过现在既然要去莲花山,那便先回一趟太吾村好了,说起来我已经好久没有回去,父老乡亲们也该想我了,而且这段时间管兄费心费力地替我打理着太吾村,真期待村子现在的样子……哦对了,如今我已有六层精纯,等回去我便能去挑战剑冢了!那七座剑冢将我的太吾村团团围住,害我日夜提心吊糁,早晚要将它们一座座拔除干净!”
    她与蒋灵梧边走边说,眉宇间神采飞扬,蒋灵梧则安静聆听,只有询问他意见时才会开口,除此之外都由祝君君做主,他并无任何异议。
    等走出繁密竹林、即将穿过雪庐的时候,在前头带路的阿蝉忽然停住了脚步,祝君君正想问他怎么了,就听前方雪庐门口遥遥传来一厚重却悲戚的男声:
    “……五弟,算叁哥求你,你来帮帮叁哥吧,好吗?这次大哥伤得太重,那位百花谷的温谷主说叁两年内都要卧床静养,如今整座铸剑山庄的担子都压在了叁哥身上,可叁哥只是个粗人,没读过几天书,打架打铁行,管理这份偌大的基业却是万万不行。但你不一样,五弟,你是咱兄弟几个里脑子最好、主意最多的,当年若不是……所以叁哥求你,回山庄来吧!”
    这话可不是外人该听的,祝君君和蒋灵梧当即对视一眼,想着找个地方避一避,可举目一看,这雪庐统共巴掌大的地方,走到哪儿那诸葛叁爷的声音都听得见。
    而且这会儿对方已然发现了他们。
    “咦,那不是太吾传人与百花谷的蒋掌匣么?”诸葛青衣抹了把脸,朝祝君君方向抱了抱拳。
    祝君君和蒋灵梧只好大大方方走了过去。
    等走近二人才看到那位被矮墙挡住了的坐在轮椅上的诸葛雪衣。
    这位有着天人之姿的绝代公子着一身缟素布衣,满头华发如银河倾泻,只一个带着病态的消瘦侧脸便美得叫人惊心,任是幽兰清昙也好,美玉明珠也罢,皆胜不过他姿容分毫。
    蒋灵梧是第一回见这位诸葛家的五爷,不免为他倾国容色所惊,可他也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身体形如枯朽,心志好似灰烬,心中不免感叹红颜总是命薄。
    诸葛雪衣只略略对祝君君二人点了点头,目光全然没有看她,而祝君君并不觉得自己被轻慢,毕竟他们之间的那段回忆……委实有点不好。
    诸葛雪衣对诸葛青衣道:“叁哥,你莫要与我浪费口舌了,山庄的事你大可与另外两位宗匠相商,靖恩靖仇这几年也长进不少,大嫂亦是出身名门,担得起事,实在不必找我一个废人去插上一脚。”
    “五弟……!”
    诸葛青衣听对方自称是“废物”,如此菲薄,当真叫他心都要痛死。
    但诸葛雪衣面色倦怠,不欲再辩,转身唤了阿竹来送客。
    阿竹是做惯了这种事的,温声细语地把诸葛青衣劝了回去,祝君君和蒋灵梧本也要走,但半途祝君君又停住了脚步——那诸葛雪衣明珠暗投、自暴自弃,她看在眼里,有些话实在不吐不快。
    蒋灵梧也没有拦,只说会在阵前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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