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璟目色沉郁,垂眸望过去,两根道观里寻常的木签,上面写着一句签语。
    他接过来看了看,一根是最常见的祈福签,没什么特别,第二根……他两指捏着端详了一会儿,眼底露出一丝冷笑。
    “啪”,木签被他随手折断,扔在了脚下。
    伏阑战战兢兢,如实跟他回禀道士说的话:“……那道士说,第一根签是夫人自己选的,第二根,是与夫人同行男子将签筒递给了夫人,抽出来便是这跟姻缘签。”
    李承璟的手搭在栏杆上敲了敲,怒气隐隐,忍着不发作,咬牙切齿道,“她与别的男子去求姻缘?”
    伏阑的额头贴在地上,小声道,“道士说……他说……”
    “说什么?”
    “说这跟姻缘签解出来,是前世今生,命定的缘分……”
    大雨如注,狂风呼啸,山下的树木枝叶搅乱成一团,在如同泼墨的天色笼罩下,浓绿隐在雾茫茫的雨帘身后,幽深骇人,风雨声像是野兽在嘶吼。
    李承璟一字一顿念到,“前世今生?”
    蟒袍的衣角被雨打湿,他的面上,也飘落了雨点。
    “那妖道可曾记得那男子的长相?”
    他当时只是在人群的间隙恍惚一瞥,只因那石榴红的裙子显眼,才注意到了崔茵,不曾注意到她身旁的男子到底是什么样子。
    “道士说那男子带着兽面,树下光线不甚明亮,故而不曾看清,至于夫人,是因曾在灵清观见过夫人,这才印象颇深。”
    李承璟转过身来,冷哼一声,“看不清?带去暗狱里再问问,若还是‘看不清’,不必留了。”
    伏阑手撑着地,蓦然抬头,哭丧着脸,“王爷,这可使不得,那妖道狡猾得很,被抓之前叫人去给谢家递了信,谢家太夫人最是信这道士的话,他若是在咱们这里出了事,叫谢老夫人知道了,岂不抓住了把柄?”
    李承璟额角的青筋直跳,正欲发作,崔莹身边的一个侍女不知何时过来了,抖着声,站在亭边喊了声摄政王。
    婢女垂下头去,“王爷,王妃请您过去,有要事要禀告。”
    ……
    “丹阳城内的客栈?”
    李承璟换了身衣裳,皱眉问崔莹,“什么时候的事?”
    崔莹挺直了腰板,答道:“那两口箱子是当初……当初七娘要去闽州时存在那里的,里边是她阿爹的遗物,这两日我回崔家,偶然从下人那里打听来的,我估摸着,大夫人后来派人去查过,发现箱子被人取走了,这才怀疑七娘回了建康。”
    她笑了笑,“王爷,这可是我费了好大力气打听来的,那客栈掌柜说,是七娘亲自去取的,衣着打扮可不像是受了苦在外流落,倒像是哪家的贵夫人。”
    李承璟心中怒气已经完全盖过了昨晚看到崔茵时的震惊和欣慰,这两件事怎么会这么巧,她不仅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从姑苏逃了回来,看样子,昨晚那个男子,就是这些日子将她的消息慢得滴水不漏的“贵人”。
    贵夫人?她还想当谁的夫人,崔茵是他的结发妻,千辛万苦逃出自己的手掌心,还敢投入别的男人的怀抱?
    整个大梁,谁有这个胆子,敢跟他抢女人。
    崔莹见他脸色愈来愈阴沉,心底暗笑,七娘便是将来能被李承璟寻回来,他二人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了,不说崔茵自始至终都想远离李承璟,如今被他知道,七娘宁愿投入他人怀抱,也要躲着他,李承璟岂能轻易原谅她?
    “王爷,若寻回七娘,您可要记得对我的承诺。”
    “不论是王妃,还是……皇后,都只能是我。”
    她刚刚走出书房的门,便听到里面瓷器碎了一地的声音。
    李承璟怒火滔天,恨不得现在便找到崔茵,一根金链将她锁起来,想躲开他,想逃走,她妄想。
    能从姑苏毫发无伤回到建康,又能安然取回亡父遗物,建康之中,谁有这个本事,将她金屋藏娇?
    窗外骤雨初歇,又一阵雷声隆隆滚过。
    姑苏……他目光一凛,当初在姑苏奉命捉拿天通教的人,是大司马,萧绪桓。
    *
    原本万寿节第二日,依旧有赏花和灯节,只是城门处不再燃烟花了,没预想,当天大雨倾盆,狂风乱作,只得取消。
    第三天才是小皇帝的生辰日,宫里办了宫宴,便请王公贵族进宫祝寿。
    自从那日从沈汲那里知道了崔茵身份有假,萧楚华立时去找萧绪桓对质。
    可阿弟似乎早有预料,对自己疑心崔茵身份的事也不意外。
    “阿姐,你说过,只要不是齐家女,你都不会反对。”
    萧楚华被他噎了回去,冷笑,“若是她身份见得人,你为何藏着掖着不肯说?”
    “只怕是有比齐家女更糟心的身份,襄臣,不过一个女子,你就要与阿姐如此生分?”
    萧绪桓叹气道:“阿姐,你何须在意什么身份,我将她带回建康第一日,你便见到了,抛开身份来历这些虚名,她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品性,阿姐与她交好,难道还不清楚吗?”
    萧楚华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步步为营,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了今日,这才故意引她上门与崔茵见面,抛开身份,她与崔茵一见如故,交谈甚欢,那样温柔的美人,任谁都不会说一个不字。
    “好,那我问你,你瞒得了一时,又岂能瞒一世,你若想娶她,当朝大司马娶妻,谁不会刨根问底弄清楚她的身份?”
    萧楚华深吸了一口气,眉宇间忧思隐隐,“说句你不爱听的,若她身份有隐情,头一个拿她做文章的,就是齐令容。”
    “你们朝堂上的事情阿姐不懂,但阿姐知道齐令容可不是什么善茬,先前冯家有意要与你结亲,她便派人打听过,更何况如今齐家有心攀附你,你便是不与我说,我也能猜到,齐文光那个老贼,定然与你说过,想靠姻亲裙带拉拢你。”
    萧楚华起身,愤然道,
    “你连我都瞒着,可见你自己心里清楚,想娶她有多大的阻拦,都说长姐如母,可阿姐无用,从小到大都是你护着我,你冒着生死之祸走到今天,阿姐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为了一个女郎断送了前程。”
    说完,她泪光盈盈,恳求道,“阿弟,值得吗?”
    萧绪桓沉默良久,笑问她,“阿姐,何为前程?”
    “风雨飘摇,朝廷朽烂如今朝,躲在江南苟且偷生,这叫什么前程?士庶之分,贵贱之别,我官至大司马,又有几个人真的信服。”
    “你非要娶她?”萧楚华怔愣片刻,复又问道。
    他毫不犹豫,“只有她。”
    “那她呢?身份是假的,你又岂知她待你几分真心?”
    萧绪桓垂眸,“故不敢与她道明真相,阿姐,给我些时间。”
    萧楚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哧了一声,“你可倒好,我萧家人都是情种……看来你也知道怕,要是她知道你早就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会不会觉得是场愚弄,阿弟,你以为你情深似海,或许在她眼里,对你只是利用,等她知道真相,你再与我说什么非她不娶的话吧。”
    ……
    今日午后,雨势渐渐弱了下来,萧绪桓派人来与崔茵回话,他今晚需得入宫赴宴,吃过午饭便提前去府衙处理公事。
    前两日大雨,湖边的竹林吹倒了几颗细竹,就连湖面上都飘着一大片打落的叶子和树枝。
    崔茵叫人来撑了一只小船,打捞湖面上的的落叶。
    “湖面光秃秃的也不好看,不知道现在种进去莲花,要什么时候才能长出来。”春草趴在窗边往外看,指挥几个年纪不大的婢女,在岸边玩水小心些,当心掉进去。
    “似乎来得及,先前……”崔茵一顿,顺口就想起以前在豫章种过莲花,含糊道,“五月份再种也来得及。”
    她低头,心里有些异样。
    那晚萧绪桓带她去郊外的庄园里看牡丹,听他说自己的过往时,她实在是有些触动,情不自禁觉得有些心疼。
    可现在想来,自己一片茫然。
    她当初是为何要接近他,自己信誓旦旦说和他不会有什么结果。
    可那晚,脱口而出,说什么两情相悦。
    是不是假的说久了,她已经看不懂自己的内心了?
    萧绪桓问她可有什么秘密不曾言……崔茵心里隐隐不安,为何会忽然这样问。
    她扪心自问,敢不敢现在就和盘托出实情。
    崔茵知道,她越来越不敢想象那一天的到来了。
    门外婢女传话,“夫人,郡主邀您出门一趟。”
    春草过去,疑惑道,“出门,去哪儿?”
    “说是去西河那边,郡主想请夫人过去游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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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崔茵闻言有些惊讶, 放下手里书卷,微微一愣, “郡主找我?”
    她分明记得, 那日在庭前遇见萧楚华时,她脸色十分不好,对自己忽然有些冷漠。
    崔茵想起来, 前些日子萧绪桓曾说,萧楚华这几日有事要忙,不会来找自己了, 现在细想, 她总觉得郡主是在故意躲着她,不想见到她。
    她有些不好的预感。
    手心微微变得有些凉,联想到那晚萧绪桓的眼神还有他问的话, 崔茵心里渐渐涌上一个极为可怕的猜测。
    萧楚华邀她去游船的西河,只是从覆舟山汇入玄武湖的一条不起眼的河流, 崔茵也没有仔细妆扮, 忐忑不安又有些不知所措。
    她一向果断,这次却毫无章法,一路上沉默不语,胸口压抑的喘不过气来。
    直到听见河水的水流声,她才定了定心神。
    李承璟绝不可能向外泄露她的身份和她失踪的事情, 就算是郡主和萧绪桓察觉她身份有假, 也不会怀疑到李承璟头上。
    所以萧楚华冷落自己, 乃至今日叫自己来,也只是因此而生气, 至于萧绪桓, 赏灯那天, 崔茵曾在临行前问他萧楚华生气离开是因为何时,他缄口不答,后来去赏灯、看牡丹,登上楼台他所说的那些话。
    那样温柔的眼神,郑重其事地重复她略带迟疑说的“两情相悦”。
    崔茵坐在马车里,眼眶忽然有些发热,飞快的拭去了眼角的一滴泪,两手捂住眼睛,满心酸涩又愧疚。
    春草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楞楞地看着她,忙将帕子递了过去,也不敢开口相劝,只觉得似乎跟即将要见郡主有些关系。
    崔茵闭着眼睛,失魂落魄地想,如果她真的只是当初编造出来的那个谎言里的“陈娘子”该多好,萧绪桓分明知道自己的过往,依然愿意护自己周全,愿意为她动心,温柔克制相待。
    他那样好的郎君,真的是自己可以奢望两情相悦、恩爱白头的人吗?
    他若是只知道自己在骗他,尚可以和在楼台上所言,愿意等她亲口说出所谓的秘密。
    只恨自己是崔家的孤女,人生的前二十年都身不由己,孤苦无依,被人摆布。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仅是崔家,还有与萧绪桓势同水火的李承璟。
    崔茵知道李承璟的野心,绝不是做什么摄政王,当初大梁南渡,按照宗法伦理,他父亲才是应该接过皇位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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