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士行再次轻叹口气,一身清冷散了一半,隔着绿莹莹的纱窗看着窗那边的女孩,“如果是为了鸣佩,我回去就打发了她,把她留在长春宫,再不让她来东宫可好不好?”约莫是想到身边人这泼天的醋意,昨晚被气到头疼,此时难得平静下来的徐士行摇了摇头,嘴角带上了一点笑,再没有比谢嘉仪更左性的了,别说沙子,眼里是连一粒尘都容不下。
    别管多好多上心的东西,她厌烦的人碰了,她说砸就砸,说不要就不要。
    可他的笑很快滞在嘴角,因为谢嘉仪并没有顺着他给出的梯子下来,此时只有两人在,可是她既没有抱怨,也没有娇嗔,只有一句不冷不热的,“打发?不如太子哥哥杀了她给我解气吧。”
    “无故杀婢,你的书还有嬷嬷的教导都哪儿去了?”徐士行咬牙。
    谢嘉仪笑了声:“殿下不愿意,扯什么圣贤书嬷嬷的教导。”说着笑吟吟把脸转过来,隔着窗纱看过来问道:“殿下,是不是不愿意?”
    “你纵是郡主,也不能罔顾人命。”徐士行声音冷了下来。
    谢嘉仪却只是点点头,“殿下就是不愿意。”
    轻飘飘却笃定的口气听得徐士行火起,“你做什么非跟一个奴婢置气,你郡主的尊贵都不要了?”
    “是啊,我做什么非跟一个奴婢置气呢。”声音懒洋洋的,说完就毫不犹豫送客撵人:“殿下慢走,外面天冷,我身子骨弱,就不送了。”
    徐士行缓缓吐出口气,提醒自己别被这个小东西再给气昏了头。他可不想再听到她说什么“不做太子妃”说什么“太傅家的女儿”这样的连篇鬼话,当时戳得他肺管子都疼,回头冷静下来便料定是谢嘉仪在跟他置气。
    “你到底想要什么,直说就是。”此时正是凉气最重的时候,徐士行也是一夜未睡,天亮以后还要直接过去六部,最近四皇子和二皇子暗地里动了不少手脚,他得把他们动的人该敲打敲打,该敲下去就得敲下去。此时不知是累还是气的,他一张脸比平时更白了几分,似乎能冒出寒气。
    “你有完没完?我说了我想要鸣佩死!”谢嘉仪提高了声音,不耐烦极了,明明是娇软的声音,偏偏被她说得杀气腾腾。她说的难道不是人话,她才发现徐士行的一个新问题:他听不懂人话呀。
    徐士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到底是谁闹起来没完了。”
    谢嘉仪冷笑,确定他就是听不懂人话,直接关窗,不再理会他。
    剩下徐士行对着关得严严实实的窗子直冒冷气,后面远远跟着的高升也心里直冒冷气,他虽没完全听清两个主子说些什么,但是郡主那句“想要鸣佩死”,他还是听清了的,他牙齿直打颤,不明白鸣佩姑娘这样好一个人,怎么就把郡主得罪死了,让郡主下这样狠的手。
    就见主子站在原地静默了好一会儿,竟然提脚直接进了内室,果然很快就听到采月的惊呼声,随即她就被打发了出来。
    太子一个眼神扫过来,采月便两股战战,到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有嗓子发干。还是郡主说了句“你且门边守着,让殿下把话说了,什么大不了”,她才软着手脚来到门口。
    高升忙上前,姐姐长姐姐短地叫着:“让两位主子好好说说话,把结儿解开了,这才是对主子好不是?姐姐不要着急,殿下和郡主打小一起长大,姐姐有什么不放心的。”说着就要拉采月往远处去。
    采月守着门怎么都不肯动,“咱们各自有自己的主子,我只听郡主的吩咐,郡主让我在门边守着我就得在门边守着。”高升见劝不动,也不敢再多劝,生怕真惹恼了郡主府的人,他们仗着郡主有什么不敢的,而郡主说不给殿下面子她就真敢不给,所以他也只能守在这里看着采月,等着吩咐。
    这是徐士行第一次进谢嘉仪内寝,两人过往自是亲密无间,但从谢嘉仪大了,这样唐突的事儿还是不能的。可今日他必须把话问清楚,不能任凭谢嘉仪再这样闹下去。他立在内室门口,并不再往前,只觉满室都是谢嘉仪身上惯常有的甜香,软人心肠。
    可谢嘉仪却没有给让他心肠继续软下去的机会,直截了当:
    “殿下,我不愿意给你做太子妃了。你难道听不明白吗?”指着自己,一字一顿强调道:“我,不愿意。”
    她的眼睛冷静而坚定,她的话字字清晰。她甚至没有气恼,只是冷静地告诉他一个事实。
    她不愿意。
    如轰然雷击。
    徐士行明明白白知道:原来自始至终她不是在闹,她只是,不愿意了。
    他背在身后的一只手死死攥紧,脸色已经如同身后的墙壁一样白。衬得眉眼愈发黑,眼睛黑得不见底。整个人都像覆了一层冰,透着冷然和矜傲,他缓缓点了点头,慢声道:“原来是你不愿意。”
    他的语气几乎带上了一丝轻慢,冷酷地看着谢嘉仪:“郡主大约是又看上了哪家的少年郎?难不成真是那个商贾之子,还是个外室子?”
    什么跟什么,谢嘉仪简直想翻个白眼。狗男女看别人都是狗男女。
    谢嘉仪的反应却让徐士行骤然冷缩成一团的心松了松,他能感觉到它还在如常跳动。两人对峙,谁也不再退让半步,空气凝重地能直接拿刀子割开。
    依然可以听到外面隐隐约约淅淅沥沥的雨声,似乎没完没了,完不了,也了不了。
    徐士行看着谢嘉仪那张娇艳的小脸,整个人笼在淡粉色软绸袍中,靸着鞋,昂着下巴,傲然站着,缎子似的浓密的黑发垂在身后,衬得她的脸愈发白,唇愈发红,身上都是凛然不可欺之态。
    他哂然一笑:他堂堂大胤太子,还上杆子求着她做太子妃不成,她也太把他看低了去。
    “你不想做,有的是人想做。”徐士行冷笑,“只是我的太子妃,也不是郡主可以指手画脚的,什么太傅家的女儿、阁臣的孙女,那都是我的事儿,轮不到郡主说话。”
    话锋利如刀子,恨不得刀刀见血,才能让沉下去的心好受一些。
    他只看她神情,哪知道对面人闻言不过点了点头,“不管就不管,随你自己去挑好的。”
    气得徐士行太阳穴突突地跳。
    这个地方不能再待下去,再待下去他真的不敢保证自己到底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又看了谢嘉仪一眼,转身大步去了。再不走,他怕自己把那些对付别人的手段用在眼前人身上,有那么一刻,他真是想伸出手直接掐死她。
    早听到信的陈嬷嬷这时候才得进来,忙上上下下打量郡主,见没有闹出什么事儿来,自家郡主也不曾吃亏,才放了心,嘴里只是念叨:“太子平时看着多稳重的人,今日怎么这样没成算,姑娘家的内寝也是男子能进的.....”
    谢嘉仪无所谓道:“还有更可笑的呢,他居然说我跟陆辰安——”
    说到这里她的话停了。
    陆辰安。
    陆辰安就是个好人呐。
    而且是个一生没娶妻、洁身自好的好人。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第24章
    谢嘉仪这次伴着雨声却不是在看海棠, 而是在思考郡马人选。
    太子这个当时在她听来龌龊又无稽的猜测提醒了她,让她颇有一种梦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惊喜。
    为什么不可以是陆辰安?他到二十五岁死去都没有娶妻, 可见他不在意子嗣。他心里藏着一个心心念念的表妹, 那就藏着好了,她只是需要一个人品好的郡马, 同她一起走下去,彼此忠诚,彼此清白干净。她甚至可以陪他一起祭奠他那个早逝的小表妹,她可以帮他盖祠堂塑金身以奠他的心上人, 不管什么时候他想表妹了都可以进去哭上一哭。
    世间难得有心人,好不容易有一个, 她自然呵护着他那份真心。
    谢嘉仪越想越觉得就是四个字:天作之合。
    陈嬷嬷边带着丫头伺候郡主洗漱更衣, 边打量郡主神色, 完全不像一大早就跟太子吵架的样子, 反而有几分眉飞色舞。嬷嬷哪里知道就这么一会儿, 她的小主子就给自己找好了郡马,还自己给自己批了“天作之合”四个字。
    陈嬷嬷只见郡主一会儿欢喜, 一会儿又皱眉。
    谢嘉仪兀自定了郡马以后就面对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如何打动一个曾心有所属男子那颗铁石心肠。
    她盘腿坐在榻上思索着, 忍不住叹了口气, 除了修河道,做买卖屯粮, 关注北地战事, 她现在又多了一件发愁的事儿:
    怎么追到陆辰安。
    果然人生不易, 一件比一件难呐。但再难, 谢嘉仪看着院中生机勃勃的海棠, 都比前世深宫快活啊。如果那个从出生就注定会死的孩子,也能这样健康快活地过着不用吃苦药的日子,该多好呢。
    众人眼见着东宫和海棠宫彻底冷了下来。
    那场雷雨过后,永泰帝彻底病倒了,坤仪郡主一心扑在给陛下侍疾上。直到八月,随着阔爽秋天的到来,永泰帝的身体终于有了好转,也能起床处理政务了,谢嘉仪的心才又松快下来。
    尤其是秋闱放榜,没想到陆辰安这一次比前世还好,前世陆辰安取中的是乡试第三名,这次直接就是头名解元。一时间,陆家这个外室子进入京城人的眼中,听说四皇子那边已经有人上门笼络了。
    谢嘉仪从养心殿出来,思索着接下来的事儿,随意在宫中晃荡着。虽然宫中的海棠谢了,但是菊花开了。就见御花园里来来往往的奴才搬着各色品种的菊花,谢嘉仪也有心情细细看了。
    这一看就遇到了经过的太子殿下,这次不仅带着高升,还带上了丫鬟。
    如意步步同采月采星抬眼一看,可不就是他们宫里出去,被东宫买走的鸣佩嘛。步步和采星同步撇了撇嘴,可见这是真被太子看重,听说太子书房旁人进不得,她是能进去伺候的,要说之前没有奸情,他们是不信的。
    谢嘉仪躬身行了礼,也看到了后面跟高升站在一起的丫头鸣佩,心里冷哼一声狗男女。继续带着人兴致勃勃看菊花,她已经打上了菊花的主意,菊花配名士,她一会儿就跟陛下讨盆名贵品种送给她的郡马。
    这份礼物该是不俗,又雅致,又名贵,郡马那样的读书人应该很喜欢吧。她还在喜滋滋思忖到底是讨这盆雪海呢还是讨那盆瑶台玉凤呢,都怪衬她未来郡马的,如果两盆都讨了去,陛下会不会心疼啊.....
    却听到高升喝道:“当着主子满嘴胡沁,还不跪下给鸣佩姑娘赔不是。”
    谢嘉仪还以为太子早走了呢,转身一看,呦呵,这么好的菊花,居然只有她一个人赏得兴致勃勃。后头两边人早已剑拔弩张,高升说话显然是看了太子脸色,采星已经垂头跪下了,却是当着太子,跪在鸣佩面前。
    谢嘉仪这火气,腾一下就上来了。
    什么狗东西,也配让她的采星跪!
    她把鞭子从腰间一抽,朝着鸣佩就是一鞭,却被徐士行扯住鞭尾拉住了。好呀,这对狗不躲在东宫里你侬我侬,居然跑到她面前恶心她了。
    谢嘉仪哼了一声:“采星起来。”声音又冷又脆,一双乌溜溜的眸子里是寸步不让的傲然,盯着对面握着她鞭子的徐士行。
    采星忙起身来到了郡主身后,心里憋屈极了,可太子在场,高升的话就是太子意思,她哪里敢不跪呢。
    高升忙道:“郡主明鉴,好好的,咱们就听见采星咕哝着骂了鸣佩姑娘。采星这样不把咱们东宫的人放在眼里。”
    他早就想为鸣佩出头,好好敲打敲打当时海棠宫里为难她的那帮奴才,仗着郡主撑腰,一个个狂的什么似的。尤其是这个采星,牙尖嘴利,鸣佩背地里受了她多少酸话冷言。此时看太子殿下没有言语,但显然是默认他为鸣佩做主的,高升心里更稳了一些。
    鸣佩在一旁攥着帕子站着,此时低声道:“奴婢卑贱之人,当不得殿下和郡主为了奴婢伤了和气。”
    谢嘉仪冷笑:和气,他们有什么和气。底下人斗气,怎么就为了她伤了她堂堂郡主和太子的和气。还没爬上贵妃呢,脸盘子就不小了!
    她使劲儿一扯鞭子,没想根本扯不动,谢嘉仪索性把鞭子朝着徐士行狠狠一砸!对方看了她一眼,扬手接住了。
    谢嘉仪冷声道:“你确实卑贱,当不得为了你这个卑贱之人伤了我海棠宫的大丫头!”
    鸣佩没有想到如今她可以算是东宫领头的大丫头,谢嘉仪居然还是半点体面都不给人留。但不留,也是好的。她看着愈发气愤的高升,以及正一圈圈绕着郡主鞭子不说话的殿下,冷静的声音里带上一点点悲愤:“奴婢不敢得罪采星姑娘,却是采星姑娘对奴婢不依不饶,奴婢清清白白的人,当不起采星姑娘那样的话。”
    谢嘉仪先是冷笑:“这奴婢是跟本郡主说话呢?”如意知道郡主意思,立即躬身出来,“虽是东宫的人,也没有在郡主面前站着说话的理儿。”说着更恭敬,话却对着鸣佩:“鸣佩姑娘,给郡主回话,得跪着回呢。”
    鸣佩见太子殿下只是看着手中鞭子,依然不语,只得忍辱跪下。
    谢嘉仪转头问采星:“你说了她什么,让她一个奴婢还委屈上了?”
    采星小声道:“.....狐.....”
    谢嘉仪鞭子落在太子手里就怪心烦的,又听采星跟蚊子似的哼哼,她哪里能听清,不耐烦道:“大声回话。”
    采星不敢再小声:“狐媚子。”
    这下子没听见的也都听见了,原来是海棠宫的采星姑娘骂东宫的鸣佩姑娘狐媚子。这确实,怪难听的,只怕郡主再胡搅蛮缠,也不能不给太子面子,面上也该惩罚采星给东宫看。
    可却见郡主听了直接嘀咕了一声:“你这说的,倒也没错。”
    一众人:.....
    她不仅没有惩罚自己丫头的打算,反而笑吟吟道:“太子哥哥,采星话虽不好听,说的也是实话。你想想,除了鸣佩,你们东宫还给我宫里哪个丫头送过冻疮膏子,还送碎银子呢。”说到这里愈发笑得天真无邪,“这还不让人说狐媚子?不过采星口无遮拦的,回头我必叫嬷嬷罚她的。”说到这里转身瞪了鸣佩一眼,训斥道:“下次再说这样的话,给我小声点!”
    高升鸣佩和东宫的奴才们:.....
    谢嘉仪却不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转而对着徐士行道:“太子哥哥,你看采星我也训斥了。”这时她脸上甜笑敛了两分,“只是,什么脏东西也敢让我的贴身丫头跪她?太子哥哥,你最是公道,可不能偏袒一个奴婢。”
    太子哥哥。
    徐士行握着鞭子的手紧了紧,明明知道她巧言令色,无事的时候就是“殿下”,有事的时候就是“太子哥哥”,可对着她这张巧言令色的脸,他却说不出狠话。
    这人说断就断,这么多年,他都不知道她是一个这么心狠的人。
    可她再怎么混账,他也做不来当着两宫奴才给她没脸。
    谢嘉仪伸手轻轻扯了扯鞭子,歪着头催促:“你的下人冒犯了我,该不该罚?太子哥哥,你说句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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