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点了点头颤声道:“我不怕.....我一点都不怕.....我不怕。”她脸上的笑堆得很浓。
    陆辰安的心瞬间如被刀子划过,谢嘉仪笑说着自己根本一点都不怕,却不知道自己又不知不觉说了三遍,“三遍”这件事似乎对她有特殊的意义。
    陆辰安赶紧继续往下说:“所以呀郡主,北地有时间。这次大胤有足够的时间收拢北地,而不是非用那个张大虎不可。”他肯定道,“我不相信大胤只有一个张大虎。”
    虽然还在马车上,他还是打开马车一侧桌案抽屉,拿出纸笔,铺开纸张,一边研磨一边道,“你把谢家那几个旧人的名字告诉我,我替你写下来,咱们可以再慢慢看。”
    谢嘉仪赶忙把成叔在北地搜集的旧部人名一一说出来,就见即使在马车上,陆辰安落笔也又稳又快。
    偏头凑过去看的谢嘉仪忍不住称赞。
    “是你们的马车好,车夫也好。”行在京城的街道上,异常平稳。
    谢嘉仪得意道:“这倒也是真的。”
    陆辰安看她已经缓过劲儿,此时脸上露出认同,犹如一个被夸赞的小狐狸,忍不住跟着笑了。他搁下毛笔,提起纸张吹了吹,递给谢嘉仪,“这些能活下来的旧人,必然也都是强将,未见得就都不如一个张大虎。”这可都是当年“银枪战神”谢将军亲自练过的兵,亲自挑出来的人。
    谢嘉仪点头,觉得心里石头又轻了些,接过纸细细去看。
    慢慢的,她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她的面色越来越白,捏着纸张的手几乎把名单捏破。
    陆辰安不知这个名单哪里有问题,忙伸手去接,不想让她再看。慌忙中触到了她的手,陆辰安也顾不上避嫌,只轻轻掰开她紧紧握着名单的说,唤她:“郡主。”
    谢嘉仪转向陆辰安,明明看着他,视线却并没有落在他身上。
    她想起来了!
    前世北地大捷,大胤一片欢腾,处处都在说北地将军张大虎,是第二个“战神”。谢家军慢慢淡出人们的视野,后来再也没有人提起,只因为第一场大捷所有谢家旧部就都在那场战争中死光了。
    当时送来的阵亡名单密密麻麻,她只无意中瞟了一眼,就被人叫走了。自从南方乱了以后,又是先帝去世,又是滇南起乱子,又是西戎不安分,一个接一个,这次大捷是多让人高兴的事儿,她也跟着高兴。谁也不会细看阵亡名单,谁也看不出什么。
    此时看着手中这个名单,那一瞥的记忆却被点亮。
    这个名单上每个名字都在那张阵亡名单上!
    不是谢家旧部出不了良将,而是谢家旧部那些可能成为良将的人在第一场战役中就都死了个干净!剩下的谢家军只能认张裴钰这一个将军,这里面要没有他的手笔,谢嘉仪绝不信!前世北地战场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再也不可能知道了,就好像前世大觉寺谢莹莹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也没有机会知道。
    只是前世她甚至都不知道父亲那些旧部在被收拢后,第一场大战就全都殉职.....
    她甚至不知道。
    是她送去的印信,是她的手书,让那些活下来的旧人认下了张裴钰,服从张裴钰一切安排调度。
    想到这里谢嘉仪整个人都在发抖,大滴大滴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热得烫人。
    陆辰安这时哪里还顾得什么避嫌,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拥抱她,安慰她,让她不要哭。
    他就这样做了。
    谢嘉仪的泪水打湿了他绯色的官服。
    陆辰安一遍遍叫着郡主,可她却好像完全被困在另一个世界,他只得松开怀里的人,伸手抬起她的脸,看进她的眼睛:“谢嘉仪,都过去了!”一字一顿,甚至带上了严厉。
    谢嘉仪的眼睛这才重新有了焦点,她的视线慢慢落回陆辰安的脸上。
    是的,都过去了。
    这次,她可以让更多的人活下来。
    她看着陆辰安喃喃道:“我犯了错,害了人。”
    陆辰安静静看了她一会儿,笑了,“我遍读史书,能进史书的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可是没有一个人不犯错。就是大贤大能,在同一个坑里摔倒两次的也不知有多少。”
    他用拇指轻轻揩掉她脸旁挂着的泪,“郡主,你能避免在一个坑里跌倒两次,就已经胜过很多人了。”
    这句话犹如一道亮光劈开了一直困着她的混沌:是啊,她犯过错,可这次她可以避免那些错误,这就是重生的意义。
    “陆大人,你果然是大胤最聪明的人。”
    谢嘉仪偏了偏头,非常认真地看着陆辰安说。
    陆辰安扑哧笑出声,“果然是”,也就是说有人说过他是喽。难怪,从一开始谢嘉仪见到他的很多反应都让他觉得奇怪。此时想来,那种怪异的感觉不是他的错觉。
    陆辰安瞥了一眼收住眼泪的谢嘉仪:她认识我,甚至了解我。
    他垂下眼眸,轻轻咬了咬自己的舌尖:在她的梦里,她见过我。
    那么,在那一场梦里,对于她来说,他该只是陆大人,还是大胤最聪明的陆大人。
    陆辰安缓缓呼出一口气,还好那是一场梦,而现在,是真实。
    谢嘉仪擦干眼泪,愣愣坐了一会儿,原来前世她犯过不止一个两个甚至三个错误呀。她又看了一眼陆辰安,人家就是大胤最聪明的人,她呢,不仅不聪明,而且还——
    想到那些关于皇后的评价:跋扈、悍妒、奢侈无度,居然还有干政.....而张瑾瑜全家都在干政,她得到的评价——,她的反面那些好的词儿就都是张贵妃的。
    唯一的例外,就是陆大人。
    陆大人以大胤最聪明的人,大胤最能干的能臣,把最好的词贴在了她身上。谢嘉仪小心翼翼捂着,生怕贴不牢固,就掉了.....可是陆大人,就能见她一次就重新给她贴一次,把那些肯定一次次扣在皇后的头上。
    她擦干眼泪,红着鼻尖,还是忍不住问了句:
    “陆大人,你现在觉得我——是不是——”谢嘉仪难得觉得有些羞窘,即使她脸皮厚,她都觉得自己配不上那些好的呢,可是陆大人就是把那些用在了她身上。谢嘉仪鼓起勇气一骨脑快速道:“我坤仪,‘冰魄雪魂端庄温婉德性高华’!你觉得,是不是这样,我?”
    天呢,说出来,更觉得自己配不上了。
    陆辰安笑道:“这一串,下面就该接‘德主六宫,堪配后位,母仪天下’,让人怀疑你志在正位后宫。”他话一出口,就微微愣了一下,再看谢嘉仪脸色,顿时彻底愣了。
    陆辰安说不清这一刻自己心里是什么心情,他尽皆按下。
    谢嘉仪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暴露了太多东西,追问:“你不会这样夸我?”非常不好意思地问,“我,我不是这样的吗?”这句话险些耗费尽她仅剩的脸皮。
    陆辰安看着她,缓缓道,“我说过的,你呀,还是没懂。”
    “不是你是不是这样”
    “而是你是什么样,最好的那些词就是什么样。你是黑,那么黑就是冰魄雪魂。”
    谢嘉仪没有想到,原来这就是答案。她是什么样,什么样在陆大人眼里,就是好。
    “我以为,所有人都喜欢——”都喜欢张贵妃那样的,又聪明又会说话又会出主意,明明恶心人都让你说不出她到底怎么恶心的你.....天天恨不能只戴着个银簪子,看见冬天京城小孩子冻裂的手就掉眼泪.....关键是她就能做到只掉眼泪,永远不会流出鼻涕.....
    陆辰安没有说话,只是含笑看着她。
    谢嘉仪这一瞬间,突然就明白了他没有说出口的话。她甚至不知道那句话到底是什么,只是觉得他那句没有说出口的话让她觉得无限安稳。
    她不用追赶什么,不用变成什么,也可以安安稳稳的,被人拖住,不会坠落。
    第64章
    京城各处早就开始准备年了, 如今朝廷也封了印,官员也都开始休年假。年根儿底下,到处都是热闹快活的, 尤其是今年, 一场那样大的天灾, 要是淹起来,不知多少人会没命, 可老天给他们降了福星,托了郡主的福,有惊无险过去了。
    大胤上下都相信,这是天佑大胤的好兆头, 来年只有更好的。也因此,安稳欢乐的气氛更浓。尤其是南边的百姓, 这一个年也照样裁剪新衣裳, 谁都会说一句, “要不是郡主, 哪里还有新衣裳穿。”
    养心殿书房里, 永泰帝靠着靠枕愣愣看着紧闭的窗,他知道外面那株海棠落光了叶, 枯干了枝。外面送太医的喜公公, 盯着太医道:“汪太医这是请的平安脉, 可别记错了。”汪太医忙道不敢,大冷的天后背上却黏腻腻的, 那是出了汗。也因为书房里实在是热, 也因为陛下的身体——。
    喜公公回身往书房里走, 一张脸上无人见时, 难免带出了颓色。一到书房门口, 立即换上了喜庆的笑脸。大过年的,得让陛下看了高兴。
    永泰帝又瘦了些,枯骨一样的手翻着钦天监给挑的好日子。喜公公心里发酸,脸上却笑得更喜庆,跟着道:“陛下这是要给郡主挑日子?”
    听到永泰帝咳嗽,他赶紧把茶水捧上去。
    永泰帝合上了册子:“日子都不好。”
    喜公公笑着,却更心酸,哪里是日子都不好,陛下是怕那些日子他等不到。他躬身笑着:“陛下给郡主挑个好的,陛下亲自挑的,必然大吉大利,再好没有了。”
    永泰帝按着册子,仿佛下了决心:“就是年后正月十五,普天同庆的日子,我要整个大胤同贺昭昭的好日子。”
    喜公公一惊,“这样赶,郡主——难免疑心。”永泰帝这段日子身子又更坏了下去,只瞒着人,尤其让他瞒着郡主。
    永泰帝笑了声,摇了摇头,“朕有的是法子不让她疑心。”他不觉看向窗外,冬天的窗都闭得死死的,外面即使挂了一溜宫灯,也是看不见什么的,可永泰帝还是看着窗外方向,似乎陷入了沉思。
    许久,他才道:“来喜,朕总得安顿好了昭昭,不然——你也是知道的,公主可不是个脾气好的,好不容易见了面,还得让她又担心又生气。”大约是话长了些,说到后来永泰帝的声气都低弱了,要不是冬日夜静,喜公公只怕自己根本听不清陛下说什么。
    喜公公顺着说了些平阳公主当年的旧事,明明都是说了多少遍的事儿,永泰帝还是认真听着。这些旧事,让这座孤清的宫殿在这一刻似乎都温暖了些。
    年底的夜里,朝廷都封了印,可东宫殿下还忙着。
    只是今夜他不在书房。
    东宫地牢里,里面来往的人都是一身黑色衣裳,就是溅上去多少血,看着也一样齐整清静。他们一个个都如无声的鬼,已经到了他们一出现,牢房里的人就打颤,更有甚者直接寻死。
    可进了东宫地牢,生不由你,死,也不由你。黑衣人们最满意的一点,不是让进去的人生不如死,而是进去的人,没有殿下的同意,从来没人能提前死。
    一水无声的黑衣人中只有太子殿下依然是月白色暗绣龙纹的素色袍服,没什么表情地端坐在刑房最前面的乌木椅上,端着茶杯,轻吹着。不管前面人是哭是喊,是叫是骂,他只是轻吹茶水,缓慢啜着,好像前面不是抽筋剥皮的酷刑,不过是摆了两盘白玉兰,翩翩公子,端着茶水,慢赏。
    因为殿下看着,今天这人手上的活分外仔细,可不能砸了他们的招牌。再硬的骨头,在这样细致的招待下,也软了。
    当高升跟着太子殿下走出地牢的时候,厚重的门一关,所有的血腥气和哀嚎都被石门阻断。
    而他的殿下好似不过夜中睡不着,起来在园子里走了一圈,依然是衣衫洁净,面色清淡,是外人交口称赞的宅心仁厚、胸怀百姓的大胤太子。
    高升挑着灯笼,低着头。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懂殿下了。最近,殿下去地牢,越来越多了。以前,殿下半年也不定去一次,都是交代何胜去盯着。可最近几日,殿下可就去过三次了。
    到了夜间,殿下一点声音都听不得,为此已经有好几个当差的挨了板子,只因走过的时候发出了动静。
    东宫的差事,是越来越难当了。
    夜色渐渐消退,天空现了白,高升进去伺候的时候,他甚至看不出殿下到底是早已经醒了,还是一直没睡。如今,多一句话他也不敢问了,只愈发小心伺候。
    偏偏这时候外面有消息传来,说是内务府接了陛下的急旨,连宫里过年都可以简一些,所有人都要紧着一件事办。
    高升正给太子递寸宽的腰带,太子习惯自己更衣,伺候的人都只在旁边给太子拿衣服递物件。
    徐士行接过皮质束带,一边束上一边问道:“是什么事儿,竟比宫里过年还要紧?”
    高升听到来报的人回道:“郡主大婚,一早的旨意,婚期定在年后正月十五。”高升捧玉佩带钩的手一抖,差点把东西掉了。
    寝室内有瞬间的安静,连衣服摩挲的声音都没了。高升有种空气被抽空的感觉,他全身都绷着,大气不敢喘。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高度紧张让高升对时间流逝失去了感知。他听到太子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哦这事儿。”
    好像这是件无足轻重的事儿,高升这才缓缓出了口气,他心道也许是自己把这件事看得太重了,也许殿下早就不当一回事儿了。
    他提着的心重新放松下来,把带钩递给殿下,听到太子平淡问道:“怎么突然订了这个日子?”这大概是此时所有听到这个信的人都会问的一个问题,郡主大婚这样大的事儿,论理总该有三五个月的筹备,就是准备个一年半年也是正常的。
    报信的人回道:“奴才打听过了,说是钦天监算出的时间,郡主天生福运,选在那日普天同庆,能把福气带给大胤和大胤子民。”
    高升正要应景跟着说两句,一抬头脸上的笑一下子凝固了,他看到殿下握着带钩的两只手怎么也扣不上平日一下子就挂上的带钩。
    “叮”一声,鎏金带钩掉到了水磨砖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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