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人,各位大人,家乡既传噩耗,本官就不多留了,告辞。”谢良臣朝众人拱了拱手,随即翻身上了马,往京城赶去。
    回到家中时,谢府门前已是挂出了白灯笼,而灯笼上则写着触目惊心的“奠”字。
    刚下马,谢良臣便听到了屋里传出的哭声。
    他怕盛瑗怀着孩子再哭出个好歹来,快步进去将人扶起,盛瑗已经双眼都哭红了,伏在他怀中泣不成声:“是我不孝,祖父祖母待我有如亲孙女,可我却不能承欢膝下,此次竟没能见到两位老人最后一面,我实在是愧疚难安。”
    盛瑗泪水涟涟,旁边的谢存墨见母亲哭,她也跟着哭,鼻尖红红的,眼睛一眨泪就掉下来了,看着可怜兮兮的。
    谢良臣见状也十分的心酸,虽然他是穿过来的,但是他现在早已把谢家人当做了自己的亲人,此刻谢安与孙氏去世,他自是十分难过,但是同样他也不能让才初有成效的事情功亏一篑。
    “夫人,此番祖父与祖母去世,我身为孙儿按理本是应当回乡守孝,可是如今朝政改革才刚开始,若是就此中断,恐怕后续再难推行。”
    “夫君,你不用说了,我都明白。”盛瑗打断他,“我会带着墨儿回乡为祖父祖母治丧,同时安慰爹娘,你尽管放心。”
    “是我对不起你。”谢良臣叹息一声,“也对不起爹娘。”
    自他在外做官起,几乎很少再回平顶村,陪伴家人的日子更是不多,十多年的时间,回乡的次数却仅有几次,只能让妻女替他回乡看望父母。
    盛瑗拿帕子擦了擦泪,担忧的看着他:“此番你不辞官,恐怕朝中有人会以此向你发难,夫君需早做准备才是。”
    谢良臣当然知道有人巴不得他辞官,若他不走,以此为把柄攻讦他的更会数不胜数,不过他总不会如了对方的愿就是。
    “夫人放心,我自有分寸,等这边一安定下来,我即刻就派人过去接你们。”
    “嗯嗯,我等着夫君。”
    当天送走了盛瑗母女二人,谢良臣便上了封折子,表示自己突闻噩耗,伤心之下病倒,因此无法在回来的第一时间就进宫给融安帝请安,更无法上朝,请他恕罪。
    折子递进宫中之后即刻就引起了轩然大波,因为原本大家都在高兴,以为谢良臣上的折子是请辞的,哪知却仅仅是告假。
    更可恨的是,告了两天假之后,谢良臣竟然上朝去了,也没提要辞官的事。
    按照如今大融的律法,首辅若是因突发事故去世或者辞官,那么就由次辅顶上,所以一旦谢良臣辞官回乡,那么兵部尚书方大人立刻就能接替他的吏部尚书一职,可谢良臣偏偏不走。
    同时他上的是告病折子而非请辞折子,这也是在委婉的提醒融安帝和张太后,他不会主动辞官,所以融安帝要出言挽留他。
    融安帝今年才十四岁,还不到大婚亲政的年纪,而且因着朝中大半势力都是为谢良臣所把持,外头叛乱也还未完全平息,所以实际上他也不得不仰仗谢良臣,要他留下来。
    只是即便如此,融安帝难免还是恼火,觉得谢良臣这是要拿他做筏子。
    “啪!”
    青瓷茶杯被重重的摔在地上,瓷片粉碎,殿内的宫女太监们个个噤若寒蝉,有小太监上来收拾,不小心发出的声音太大,又让融安帝叫人拖下去打了板子。
    “参见太后娘娘!”
    见到来人,门口的宫女赶紧跪迎,融安帝也缓了脸色,上前扶了张太后的手道:“母后怎么来了?”
    张太后看了一眼地上的湿迹,在软榻上坐下,后才开口:“我听说你还没下旨给谢良臣,让他留京是吗?”
    融安帝坐在对面,闻言冷哼一声:“他现在还拿朕当小孩子,行事越发的张狂不说,如今自己留念官职不愿去守丧,竟还要朕下旨挽留于他,真真是欺人太甚!”
    张太后看了他一眼,挥手让身边人下去,后才轻飘飘道:“你如今不过十四岁,也还未大婚,不是小孩子是什么?”
    “母后!”
    “好了!”张太后皱了眉,“如今势比人强,你又何苦非要争无谓之气?等以后你大婚亲政,慢慢将朝中大权收归于手,到时你要再发脾气,母后必不拦你,可现在嘛,这朝廷离了他谢良臣还真不行。”
    融安帝当然知道离了谢良臣不行,他只是恼恨对方不把他放在眼中。
    天子行令乃是天授之权,可他一个臣子却将本该自己的权利握在了手中,这不是对他的蔑视是什么?
    此人狼子野心,又兼参与了夺嫡密事,虽是如今天下因他推行的政令已逐渐太平,但是融安帝知道绝不能任凭谢良臣发展下去,早晚他定要将对方除去!
    狭长的丹凤眼微眯了眯,少年天子下定了要锄奸的决心后,终于忍着气写下了圣旨。
    这圣旨的意思无非是说,他如今年幼,尚且不能理政,朝中上下皆依仗谢良臣,因此虽感念他祖父母亡故,其情可悯,但是天下亦不能少了他,所以让谢良臣无比克服悲伤,留在朝中协助天子。
    此言既下,谢良臣总算名正言顺了,不过他还是照旧做了推辞,两次上书表示自己才疏学浅,陛下悉心托付重担,他实在诚惶诚恐。
    见他得了便宜还卖乖,融安帝只好又咬牙继续下了两道旨,表示非谢良臣不可,让他不要辜负圣心。
    如此之后,谢良臣留京的名分便算是定下了,只不过融安帝虽是妥协了,但是却有人看不惯。
    最先上书攻击他的人,就是他的同乡——张筹。
    张筹如今还在户部为官,任的是郎中一职。
    原本自从王霄事发后,他也该被牵连去职的,但是在详查王霄同党时,张筹检举有功,所以不仅没受牵连,而且还升了一级,成了郎中。
    至于被他检举的人,说来也是讽刺,正是他的岳父光禄寺少卿。
    只是他这举动说好听点是大义灭亲,说难听点就是吃里爬外,所以他虽是升了郎中,但是人缘却不怎么好,多年一直任郎中一职而未有升迁。
    原本他见谢良臣做了吏部尚书,也曾来找他,想恢复少年时一起读书的友情,岂料谢良臣并不搭理他,多次之后,张筹便做了罢,但是却记恨上了他。
    如今这明晃晃的把柄摆在眼前,而且他也明锐的察觉到了小皇帝对谢良臣的不满,所以便跳出来表忠心了。
    “谢大人饱读诗书,不可能不明白孝乃人之天伦,祖父母既丧,按《孝经》所言,谢大人该回乡守丧三年,若是不遵孝道,岂非枉生为人?”张筹一脸的义正言辞。
    听他骂谢良臣不是人,朝中不少人都吃了一惊,没想到张筹竟还有这样不畏强权的一面,倒是对他改观了点。
    谢良臣眉头紧皱,看向张筹的目光冷似寒冰。
    原本为着年少时的同乡之谊,他虽是没有特意关照他,但也没有故意为难他,可现在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骂他不是人,这要还没反应,那以后跳出来找茬的人只会更多。
    如此他也不得不给张筹一点教训,不过事根本不必他动手就是了。
    “陛下,张大人以为臣应立刻辞官归乡,不该忝居首辅之职,若是不遵则令人不齿,言之凿凿,臣实在对陛下之挽留深感惶恐。”谢良臣朝上躬身道。
    融安帝见谢良臣又开始卖惨,心中暗恨,但是对于现在跳出来打他脸的张筹也无甚好脸色。
    虽然他是很想处置了谢良臣,但是明显并不可能,而且在他已经多次下旨表示要留他再任后,还有人跳出来反对,说此举大逆不道,有违伦常,这让融景帝也十分的没面子。
    这个姓张的实在是蠢了些,这样的人就是再忠心又有什么用?他根本不是谢良臣的对手!
    “朕已经说过,谢大人乃肱股之臣,朝廷如今一干大事都需谢大人处理,若是此刻返乡,则实为危害社稷。”
    融安帝面无表情的说完这一句,而后又继续道,“户部郎中忤逆朕意,谄言误国,即刻拖下去打二十大板。”
    这还是融安帝第一次在朝堂上发落人,一干朝臣皆讶然,张筹脸更是唰一下就白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明明是为皇上分忧,打压谢良臣的气焰,怎么反而挨了打?
    殿外的侍卫听到融安帝的话后,随即便进来将呆若木鸡的张筹拖了下去,就按在奉天殿外的长凳上打了板子。
    刑杖落在皮肉上的沉闷声音一下下传入殿中,就像是打在了每个人的心上,殿中一时鸦雀无声。
    自这次惩治了张筹之后,谢良臣在朝中的威望更甚,于是他随即便推出了考核官员的新办法。
    以前大融考核官员,一般是一年一小考,三年后总考,看该官员在地方政绩上做了哪些贡献,若是表现突出则予以升迁,表现一般就同级平调,表现不好就降职。
    这样的办法不说不好,但也谈不上好,因为实在太笼统了,没有具体的标准。
    以县令为例,若是该县令头脑灵活且能干,则他可能会想方设法的改善民生,然后在让当地百姓生活越来越好的同时增加国家税收。
    至于其他平庸或者无能的县令,因为朝廷没有具体下放指标,要求他们把工作做到什么程度,所以不少人都是在摸鱼。
    对于这种摸鱼的县令,你要说他们贪了太多的钱财吧,其实也不是,他们只不过是就这样一日又一日的混日子,老天爷赏饭吃,县中百姓就过得好一点,老天爷发怒,他们就全无办法了。
    这种庸碌的官员在谢良臣看来与贪官属同恶,因为他们只食俸禄却不产生一点积极影响,这纯粹就是用税收养闲人,或者说养肥猪。
    这种官员你不去催动他,全国这么大的盘子,单单只靠那么一两个能干的人是没法真正让国家兴旺的。
    尤其是谢良臣以后要推行的政策,若是没有如李广深这样的能吏去执行,恐怕就算政令下到了地方了也无济于事。
    所以现在他要给这些人定工作目标了,同时也减轻自己的负担。
    具体的实施办法是这样的,谢良臣将朝中各部官员,包括地方各级官吏的日常事务先都做了一下梳理,然后给他们定了完成各自工作的期限,然后再让督察院的御史定期去复核对方是否完成。
    本来督察院的工作就是这些,只是以前他们出差外地并无特定时间,也无特定的要求,都是看到有违规的就上报,没违规的,走一趟就回来,工作内容不明确。
    现在不同了,每个官员每月、每季度的工作任务和目标是什么,已经做了量化,御史下地方核查便有标准可徇。
    此考核办法一颁布,朝中又是一阵议论纷纷,评价呈严重的两级分化。
    那些原本就勤勤恳的官员们,对此法大加欢迎,因为如此一来,他们的政绩就能被上头人看到了,工作得到了肯定,自然高兴。
    至于那些懒散惯了的官员,就说此法太过严苛,不近人情。
    的确是不近人情,因为此法对下至七品县令,上至一品高官都是一样的,就是巡抚到了时限未完成任务都得受罚。
    最开始是罚俸,若是所犯次数过多,则直接贬官。
    至于考核的公正性,虽主要是御史们去地方巡查,但是原始的底稿档案却是要在六部备份的。
    上头包含了原本官员该完成的工作内容,以及到了时限后对方完成的情况,如此种种都会有记载。
    也是因着谢良臣将考核涉及到的方方面面都理清楚了,根本没有漏洞可钻,所以那些持反对意见的人才只能从“严苛”、“不近人情”上来攻击此法。
    但是谢良臣也有话来赌他们的嘴,而且还是用他们无法反驳的祖制。
    这法子虽看着新颖,其实并非谢良臣凭空捏造,《大明律》中就有这种类似的律条,即官员若是无法完成自己的工作职责,那么该当何罪,说白了就是玩忽职守。
    只不过谢良臣给他们又紧了紧弦,定了时限而已。
    而如今的《大融律》正是沿袭自前者,所以在对官员的玩忽职守的惩罚上也是一样的,所以此法也可说是历来便有,只是未形成明文规定罢了。
    同时这样做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官员们的工作效率会显著提高,以及他可以趁此机会淘汰掉一匹庸碌无为的官员。
    除此之外,谢良臣也不用再以雷霆手段控制全国上下的各级官员,或者不断想办法安插自己的人。
    只要新的考核机制运营起来,那么他就能真正的掌握从中/央到地方的行政大权。
    之后他想要推行新政也好,还是将酝酿已久的新《大融律》颁发全国也好,他都将一顺百顺,不会再遇到政令下发地方却无法执行的情况。
    因此,在以祖制堵了反对之人的口后,谢良臣即刻便令六部以及督察院,开始实施新的百官考核制度。
    回到家时又是亥时已过,谢良臣却还没吃晚饭,江着被他派去护送盛瑗了,所以如今尚书府里便没人有胆子提醒他该吃晚饭了。
    谢良臣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第一次觉得空虚,不自觉的就想到了平顶村,也不知道那边是何景象,自己没有回去,他爹娘会不会怪他。
    坐了一会,想到还是不能空着肚子,谢良臣便命人上了饭菜,岂知还未等上菜,门房却来报,说祝明源和唐于成到了。
    下人领着唐、祝二人进了客厅,谢良臣整好衣冠出来,刚展颜准备开口,祝明源却出声了。
    “子岳,你当初在与我二人赶考时曾说过,若有朝臣把持朝政,不敬君王,对外恃武,且他又非淡泊名利,此人便是你吗?”
    第81章 恢复
    见他神色激动, 谢良臣便让人再上两副碗筷,同时做了个手势让两人也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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