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此地内靠大陆,外临阔海,既有汉族人迁居过来又有许多民族亦在此谋生,同时更兼海上来各国贸易商人,所以社会成分十分复杂。
    但是除了这些商人之外,无论是汉族也好,其他少数民族也好,大多百姓过得都不怎样。
    他们的主要谋生手段仍然是种田,然后种田之余就是出海捕捞各种渔获,或者去船上当水手、船工。
    至于贩货来此的商人,他们见琼州地贫人穷,因此所贩货物一般都只经琼州周转,然后再贩往内陆,谢良臣在钦州时见到的那些海船,便是多由琼州而来。
    牵马行至乡间,谢良臣见一农人正在锄地,刚想过去询问,就见迎面走来几个其实汹汹的人。
    那农夫见到来人,立刻丢了手中锄头,拔腿就跑,只是跑了没几步,到底还是被人抓住。
    “嘿嘿,你欠了我们当家的银钱,如今还不起就想这样赖着?天下可没这样的好事!”一个人扭着农夫的胳膊,恶狠狠的道。
    农夫先是哀哀呼痛,随后就求饶道:“大爷,不是我不想还银子,小的家中确实没钱,等秋季收了麦子,到时候再还利钱给方老爷!”
    “哼!当初你母病重无钱抓药,你苦苦哀告,我家老爷见你可怜,这才舍了银子与你,哪知你却不思还报,还要一拖再拖!”
    其中一人上前拽了农夫的领子,低头恐吓道:“我实话告诉你,我们已宽限你许多时候,可如今你连利钱都还不起,那好说,现在就签了这身契,与我同去船上,如此你的债务便可一笔勾销!”
    听说要去船上,农夫吓得脸色煞白,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我家中尚有妻子儿女,若是去了船上,哪天有个擅长两短的,我家孩儿岂不是要饿死?求大爷再宽限些时日,这利钱我定在秋收后还上,求大爷了!”
    农夫不断的告饶,可是来人哪里肯听?硬是抓着他的手在字据上按了手印,同时警告其三日后去方家报道,否则定要其全家好看,这才离开。
    谢良臣见人离开,牵了马过去,蹲下身问道:“这位大哥,你为何如此痛哭?我听说本地几家大户所招船工水手,每月例银都十分的高,比种地捕鱼还要强上许多,也无甚危险,你为何宁死不从?”
    农夫抬袖擦着眼泪,脸上神情凄苦,“大爷有所不知,这海上的买卖哪是那样好干的?都是刀头舔血的,我虽度日艰难,但蝼蚁尚且偷安,能不去我自然是不愿去的。”
    谢良臣原以为本地商部所招水手多为利而已,大多是亡命之徒,却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被逼上船的。
    “那你为何不去衙门报官?”谢良臣又问。
    农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站起身,“我确是欠了银钱的,便是以身抵债也无甚说头,再说琼州地界上,州府衙门除了能做得了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的主,又能做的了谁的主呢?”
    说着,农夫地也不锄了,拖着锄头往家走,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谢良臣没想到形势这样严峻,最后想了想,快走几步追上那农夫,问清他的姓名,后骑上马往琼州最大的港口而去。
    那晚他听说岛上青壮男子多为苗家所雇佣,很容易就会走漏消息,还觉得稍显夸张,今天遇到了这方家来抓人,总算知道这些船工因何而来,又为何说受其辖制了。
    到了琼州码头附近,谢良臣先将马栓到了树丛之中,后又在脸上抹了些泥粉,扯乱几缕发丝,微微垂下头,看到竖有方家旗帜的地方,走过去道:“管事大爷,我乃牛二,为还老娘药钱,以身做抵,特来听后差用。”
    管事上下看了他一眼,见面前人生得高壮,神色老实,且今日就来报道了,对于手下人办事的效率很满意,点头道:“很好,你只管跟着咱们当家的过,以后少不了你吃香的喝辣的!”
    “是。”谢良臣依旧垂着头,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
    因他是新来的,管事便让人领他先去训练。
    说是训练其实也随意的很,不过给他一柄朴刀,一身衣裳,然后就让他自己对着木桩子练习砍人。
    院子里除了他之外还有好些人,个个手上都生疏的很,显然也是跟那名叫牛二的农夫一样,都是被迫改行的人。
    无人训练他们,谢良臣自然也不可能真在这里练什么砍树桩,因此等人一走,他便把朴刀别在了腰间,然后大摇大摆的走出了院子。
    只是这次未免碰上管事,谢良臣另走了一个方向。
    琼州码头十分繁忙,因为来往的人员复杂,且古代码头不像前世码头那样调度有序,而是很多泊口都是全放开放的。
    所以泊口除了遍布仓库之外,还有许多驻守在附近,或是为了看着货物,或是为了其他的各商部人员。
    他们人人皆带兵器,面色不善,在码头附近警惕的走来走去,一旦发现码头上有什么异动,即可就会上前查看。
    谢良臣腰间别着朴刀,此刻便是充做了巡逻的人员,再加上他袖子上别着个“方”的袖章,其余人便以为他是方家的打手。
    港口的货船往来不息,时不时便有传播靠岸,而后码头上的苦力们面上前装卸货物。
    然后谢良臣就发现个问题,那就是这些苦力在上工之前,还先交一笔费用,打听后他方得知,这费用名“规费”,算是各大商部的抽成,约占苦力们收入的四成。
    别看苦力们一人交的钱不多,但是因为他们人数不少且来往的船舶不停,所以这笔费用每日结算下来是十分可观的。
    看着那些苦力们一个个排队上去交钱,谢良臣眉头紧皱,岂知就在这时,对面另有一队袖标上挂着“苗”字的人朝他大步而来。
    “嚯!方家既要来抢码头,竟敢只派了一个人来,真是小瞧了我苗家!”
    说着,领头的人将手中的刀一举,立刻就招呼人上前将谢良臣团团围住。
    “方家和苗家又抢码头了!方家和苗家又抢码头了!”
    不知谁喊了这一声,恰如冷水入油锅,炸开一片,随后此处的无关人等一下就跑了个干净。
    同时,随着消息依次传远,原本正在方家码头上看守的人也莫名其妙。
    他们虽是经常互相抢码头,争地利,但是最近因为谢丞相到了琼州,因此各部当家早已事先商量过,暂时休兵一个月,却不知自家当家的怎么又反悔了。
    不过想到州府衙门贴了征徭役,建炮台的事,他们又想或许这是当家的准备给这什么劳什子丞相一点脸色瞧,所以这才又策划了人动手。
    谢良臣环视四周,怎么也没想到这些人怎么突然就说自己要抢码头,于是道:“我非是来抢什么地盘的,这位大哥想必是误会了。”
    “误会?”领头那人冷哼一声,“刚才我见你目不转睛盯着那收钱的袋子,可不是想故技重施,将今日收缴的规费抢走?方家果真是放印子钱起家的破落户,连底下人都这般敢做不敢当!兄弟们,给我上!”
    谢良臣对他这奇葩的思维简直叹为观止,见有刀剑砍来,先闪身躲过,而后也将自己的朴刀抽出,反手还击。
    他打得极有章法,对方虽是人多势众,到底不过乌合之辈罢了,哪里真能伤得了他?
    见一群人打一个久久拿不下,领头的人出离愤怒了,同时判断,这次方家恐怕是有备而来,码头有丢失的危险,于是马上让人回去报信,要求人马支援。
    那边方家码头上的打手们见远处打成一片,没看见袖标也看不清哪些人是自己人,但看见对方找人回去报信了,怕自己这边也吃亏,于是也派人报信,同时剩余人马赶过去支援。
    这一下,原本的小打彻底变成了大打出手,最后演变成了上百人的械斗,谢良臣早已乘机从乱中抽身,袖子上带着“方”的袖标也早扔了。
    看着眼前的帮派械斗,谢良臣眉头紧皱。
    江南的盐商们向来势大,但即便争斗再厉害,都是在暗处,如这样真刀真枪火并的却不常见,而地方势力一旦形成武/装割/据,若是任起发展,则早晚会一发不可收拾。
    刚想到这儿,他就见码头两边各走来一队人马,队伍里有人扛着旗帜,上头分别写了“苗”、“方”二字。
    “方大头!你好大的胆子,说好的暂时休战,你却偷偷派人来抢码头,可是欺我苗家无人!”一个身着青色暗纹锦袍的男子率先出声喝道。
    “呔!苗家小儿,你不过一无能之辈安敢在我面前叫嚣?你使这样的诡计真当我看不出来?回去告诉你那男女不分的姐姐,少打我方家的主意,若真要打也行,让她带上家资来奔,或许我看在银子的份上,也就不嫌弃她年老色衰了,哈哈哈哈!”
    “你!”苗凤举被气得要死,立刻就朝手下人吩咐道,“给我拿下他!我要割了他的头沉尸喂鱼!”
    两派人又打了起来,这次因为有了两方当家坐镇,打手们下手越发的亡命,场面似要失去控制。
    谢良臣见恐再打下去怕有大规模伤亡,便将随身携带的布袋取出,将里头的鸽子放飞,同时正想法子止战,先有人断喝了一声:“都给我住手!”
    他循声望去,但见来人身着一身月白锦袍,头上束了男子发髻,脚下步子迈得虽快却沉稳从容,目色严厉,正是那日在州府衙门见到的苗凤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站在两派中间,左右各扫一眼,后开口道。
    “方家欺人太甚!今日忽然来抢码头,此刻已是伤了我不少人!”苗凤举先开口道。
    方大头得到的消息是苗家突然发难,还率先回去摇人,未免自家吃亏,码头上的管事这才叫人增援,如今苗凤举如此说,他怎么肯认?于是立刻反唇相讥。
    “狗屁废话!我方大头既是说了这月休战,便不可能让人出手,你别是贼喊捉贼,想抢我家的地盘,故而先下手为强!”
    听自家当家的这样说,方家的人马里便有几人面面相觑,忐忑不安起来。
    与此同时,苗家队伍里也有几个人开始有点心慌。
    苗凤岭察觉到其中定有缘故,于是问方家这边道:“你们说是怕我方增援,故而才又派了人来,那么就是说此前确实两家有人大打出手了?”
    方大头也察觉出了不对,转头看向自家这边,随后就揪出了几个人来,眼一瞪,喝问道:“说!到底怎么回事!”
    于是就在这一问一答之下,两方人马都搞清楚了,此事皆因一人而起。
    只是苗家人在方家的队伍里找了半天,始终也没找到那个始作俑者。
    眼看原本占了上风的当家立刻就要落了口实,突然有人发现了一直坐在货堆边的谢良臣,指着他,惊喜道:“就是他!”
    第86章 会见
    上百双眼睛齐刷刷的朝他看过来, 谢良臣便拍了拍身上的草屑站起,而后朝两边都拱了拱手,笑道:“都是误会。”
    “误会?!我分明见到你想抢夺我码头规费, 你还敢抵赖!”
    苗家最开始动手的那人见他如此说,怕最后受责难的是自己,立刻就想上前来拿人,哪知却被苗凤岭拦住:“退下。”
    “当家的!”那小头目不服,还要上前,后见苗凤岭眼神冷似寒霜, 终是悻悻退下。
    呵退了手下,苗凤岭再次抬眼看过去,确定面前人的确就是那日在州府衙门见到的谢良臣, 不由得薄唇微抿。
    “丞......”
    “诚如我刚才所言,我的确是路过而已, 因着瞧那排队的力夫们久了,这位便说我有抢夺之心,还说什么抢地盘,我实在是莫名得很。 ”
    瞧她要透露自己的身份, 谢良臣赶紧出言打断, “至于两边为何会打起来, 我猜也是误会所致,如今解释清楚也就好了。”
    方大头听自家果然是被冤枉的, 一下就抖了起来,上前两步道:“既然已经查明不是我方家人, 你们苗家今日出手伤我多人, 这事又该怎么算?!”
    “怎么算?你刚才出言侮辱家姐, 我便是打了你们又如何?!”苗凤岭亦跟着上前一步, 当仁不让道。
    他旧事重提,口称方大头侮辱苗凤岭,此言一出,刚才平静下去的苗家人又群情激奋了起来。
    谢良臣若有所思的看向他,只觉对方似乎是在有意折苗凤岭的面子。
    “伤人之事既是误会,且乃因苗家而起,方大当家便请放心,明日我即派人送上赔礼,你看如何。”抬手止住手下人的躁动,苗凤岭淡然开口道。
    伤了几个人却在苗家找回了面子,方大头自觉得意,于是颇傲慢的点了点头:“既然苗当家如此有诚意,那此事便算了,只这个小子得跟我走,按我帮里的规矩处置。”
    他说的这个小子自然指的是谢良臣,所谓规矩即是私刑。
    “为何要给他赔礼?!”苗凤举见自家威风被扫,又气姐姐撑不起来,恼怒一指谢良臣,“既是这小子作怪,那就只拿他出气就是,何必管那方大头!”
    两派人都说要处置谢良臣,在场众人皆虎视眈眈,可他却全不害怕,只从头到尾含笑抱胸而立。
    “住口!我说了此事我自有论断!”苗凤岭微偏过头喝止住苗凤举。
    苗凤举见阿姐对他态度如此严厉,一时有点不敢相信,后便干脆领着手下人负气而去。
    方大头见自家现在人数占优,眼珠转了转,最后又停在谢良臣身上。
    他早就瞧出面前人虽是做了伪装,但是五官端正清秀,手上露出的皮肤也白皙,料定他定然干是个俏郎君,因此打算借着惩治的名头将人掳回去做禁脔。
    此刻苗凤岭既然做了退让,他便想当然的以为自己再争一争就能连带把人也带走,于是语气坚决道:“苗当家赔了礼,今日之事自然也就作罢,但是这人我却非带走不可,否则我以后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苗凤岭见此也不多言,只看向谢良臣,似乎在等他表态。
    不让自己透露身份的是他,如今对方非要人,这事要解决可不容易。
    谢良臣见方大头眼神猥琐,心中也深感厌恶,他估算了下时辰,料想人该是快到了,便朝来路看了眼,果然见到远处有一队人马正快速朝这边赶来。
    “王当家?”方大头见着来人,就是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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