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声音恢复了少许,精神虽然萎靡不振,却可以看出已经脱离了最危险的时刻。
    吴婕点点头,其实还有赤蕊在,但她昨天怎么都找不到。赤蕊这丫头一向胆小,没有她的准许,是绝对不可能擅自跑出去的。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进来长秋阁,将她带走了。
    如果是宫内禁军,赤蕊不可能连续两天不回来。所以吴婕非常怀疑,下手的是陈皎的人。
    元璟用崭新的目光打量吴婕。
    知晓他疑惑什么,吴婕解释道:“臣妾之前听闻有大水淹入宫中,想着往高处跑才是逃生之路,宫中北边位置高,就跑来了这里。”
    又补充了一句,“早年在新韶城的时候,也经历过几次水患,所以有些经验。”
    元璟不置可否,垂下视线。
    其实吴婕也很想问一句,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从遥远的西域回来了,但想了想,还是算了。
    元璟还虚弱着,很快又沉沉睡过去。
    等他再次一觉醒来,鼻端闻到一股甜甜的桂花香气。
    吴婕端着一碗粥进来。
    说是米粥,其实只是点心泡水,好在御膳房的点心做得色香味俱全,融化在沸腾的水中也是一碗香甜的米糊糊。
    吴婕用调羹将米粥喂给元璟喝下去。
    调羹送到眼前,元璟皱眉看着那一团软趴趴黏糊糊的东西。
    这家伙不喜欢吃甜食,口味刁钻地很,而且又有洁癖,吃个饭都要穷讲究。吴婕心知肚明,但是佯装不知的样子。这天寒地冻的,谁有功夫给他去找别的吃的。能给他冒险找药已经仁至义尽了好吧。
    知晓自己的身体状况,元璟最终还是乖乖张口,将那碗香甜腻人的米粥喝了下去。
    吃完之后,凝视着她,真切地道:“这两日多谢你了。”
    总算还知道感恩。吴婕低头道:“臣妾分内之事罢了。”
    听着这句话,元璟忍不住浮现一丝笑意,颇为讽刺。
    吴婕看得莫名其妙,他在笑什么?分内之事,哈,不会是在想自己的后宫妻妾吧,一个两个,不是给他戴绿帽子,就是想要弄死他。都是因为你人品太差劲儿了啊!
    吴婕想了想,问道:“皇上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我这一趟北上,是中了有心人的算计,高氏居心叵测,与蛮夷勾结……”元璟平淡地说着。
    吴婕静静听着,迅速分析着如今的形式。
    高氏虽然一举占据了京城,但朝野上下还有一些派系的力量,不说之前洪氏留下的文官势力,淄王元哲之前去东部蓊城整备府兵,手中也有数万精锐。再加上南方战线上的兵马……
    高檀宇想要完全把持大权,还得徐徐图之。而这个徐徐图之的前提,是元璟已经身亡。所以元璟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活着。
    元璟说了一半,有些诧异地看着吴婕过分安静的面容。
    高氏谋逆这种消息,任何人听看都会震惊惶恐吧,眼前女子竟然一脸镇定?
    对元璟的疑惑,吴婕苦笑一声:“其实臣妾有一件事早就想与皇上说了,在洪水之前两日,臣妾曾经前去凤仪宫面看皇后娘娘……”
    吴婕将她前去凤仪宫中求看皇宫,告知敌人有可能采用泾河水淹攻城之法说了出来。但高皇后之后毫无动作,大水之后还传下命令,让宫中妃嫔前去翡翠园集合,一起出宫避难。
    “这些日子臣妾困局长秋阁,左思右想,已经隐约猜到了高氏谋逆之事。”
    元璟眼神晶亮,他笑道:“想不到你竟然能想到这些,连前齐国的旧事也知晓。”
    齐国当年水淹之事,正值盛夏汛期,囤水又多,直接将整个京城淹没,百姓死伤惨烈。之后又一场疫病,席卷北方。西晋为了强调自己是天命所归,在史册之上记载,是说北齐国君不修王道,不体恤百姓,水坝年久失修,才导致这场灾难。记载了那一战真相的书籍极少。
    吴婕心头一颤,其实这些书她还是在象园北头的那座拈花楼里看到的,当年住在长秋阁,她每日里无聊,整天就往那里面搬书来看。
    “东越皇宫之中也有一些史书秘藏。”吴婕笑道。
    元璟没有多心,笑道:“纵然如此,你能想到这一步,足看机敏。”
    这不是重点吧。吴婕提醒道,“这些日子所以臣妾深为恐慌,只怕被皇后娘娘忌惮……”
    她选择这么卖力救元璟的性命,就是因为考虑到,接下来她极有可能面对凤仪宫的迫害。也许他们不会注意到自己这个小虾米,但更多的可能,是赶尽杀绝,不留后患。毕竟,一旦泾河决堤的真相被百姓知晓,对高大将军伟光正的名声来讲,可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不要把自己的生命,寄托在敌人的仁慈上。
    “你放心,”元璟笑了笑,“有我在,必定护你平安。”
    这句话充满了自信淡然,他果然还另有底牌,吴婕安心下来。
    陈皎这条退路指望不上了,地道也没有了用处,无可选择,现在她只能投靠元璟了。
    “皇上准备如何潜伏?”吴婕问道。
    这些事情必须说清楚,才好她进行下一步的计划。
    元璟略一沉吟:“只是暂时隐蔽数日即可,朕有途径离开的。”
    “宫中蛮夷已经扫荡干净,如今正在组织人手清扫整理,只怕这两日就要到长秋阁这边了。”
    元璟犹豫片刻,决定道:“你身边有没有面生的小太监。”
    元璟这个相貌,假扮成太监根本不可能遮掩过去。吴婕左思右想,终于开口道,“臣妾身边并没有与皇上身量相仿的小太监,不过倒是有一个侍女,名叫桂魄,他身量颇高……”
    元璟:……
    大魏天兆三年冬。
    夜阑国余孽勾结北方狄族,纠集数万精兵,通过一条秘密峡谷,穿越雪引山脉,南下中原,并效仿古战场,引泾河水决堤,一举攻陷了京城。
    时值皇帝率军北上,追击夜阑国余孽,反而被引入沙漠深处,误中埋伏,在西部荒漠中与主力兵马失去联系。
    十一月底,夜阑国贼党首领宣称在沙漠中击杀皇帝,并悬其首级示威。
    登基不过三年的皇帝骤然驾崩,堂堂京城又被蛮人攻陷……
    连番变故,天下震惊,大魏朝廷上下猝不及防,幸而朝野齐心,东林卫统领殷长青率军坚守城西,护住了高皇后和仅有的一位小皇子。又有大将军高檀宇率军南下,与京城之内的兵马里应外合,将这帮入侵的蛮人兵马驱逐出去。
    这一场仗持续数月,其中,京城从陷落到光复,只有短短的七八日,却留下了惨痛的伤痕。
    杀入城中的蛮人抢掠金珠细软,在城东勋贵云集的几个坊市大肆劫掠屠戮。
    这些豪门贵阀大都历史悠久,在城外有着广阔的田产和部曲,偏偏这帮蛮贼来得太突兀,都来不及逃亡和召集救兵,就惨遭横祸。
    比这个更严重的是城北的洪水,冲入城内之后淹没了皇宫,宫中的妃嫔和宫人听闻宫门有蛮贼杀入,纷纷往西边逃窜,想要从西门逃走,却因为洪水来得太快,在翡翠园一带被淹死了近千人,惨烈至极。甚至连太后都因为来不及逃走,被淹死在宫中。
    城北的几个坊市也遭洪水肆虐,数千户人家宅被淹没,只有少数百姓攀附在木头上逃过一劫,死者数以万计。可以说淹死的百姓人数远超被那些蛮贼砍杀而死的人数。
    一场浩劫,整个京城哀鸿遍野,数万百姓死于非命,甚至连皇帝和太后都没了。
    大魏朝廷岌岌可危。
    国不可一日无君。
    十二月二十七,钦天监卜算时辰,高大将军和左丞相公孙谅一同告台庙,祭天地,拥戴才四个月大的小皇子登基继位了。
    同时高大将军入朝辅政。
    他本就是世袭一等公,西北大将军,以及右丞相,军中朝中都威望无双,因为这一次力挽狂澜的擎天保驾之功,又晋封为豫王。
    凤仪宫中,高皇后坐在寝殿窗前。
    遥望着窗外灿烂明媚的阳光,不施脂粉的脸上满是茫然。
    经历了一个秋天,现在她已经是高太后了,二十三岁的一国太后。
    凤仪宫中的陈设一如往昔,甚至水洗一遍后,越发簇新灿烂。可是心头的阴影却挥之不去。
    秋嬷嬷从殿外进来,笑道:“娘娘,凉州知府新进贡了六套棋盘,其中一套是墨玉和白玉的棋子,颇为不俗,奴婢命他们给娘娘送来。”
    高皇后闲暇时候就喜欢下棋。也喜欢收集各色棋具,算是她极少的爱好之一了。
    高皇后这才回过神来,却没有关注棋盘,反而问道:“之前让嬷嬷查的翡翠园一事究竟如何了?”
    秋嬷嬷笑容不变:“奴婢命人仔细询问了幸存的宫人,都说是宫人误传了消息,再加上前头蛮人冲过来,大家四散逃亡,跟风者众,结果,唉……”
    “奴婢已经命人延请崇圣寺的大师,为这些可怜人做法事,也交待了内府好生收敛安葬。”
    翡翠园一事,秋嬷嬷并不打算跟高皇后说明。
    高皇后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深知她的性情不会同意这般手段,这样也好,自家小姐永远都是这般干净高贵,那些魑魅魍魉的肮脏东西,自然有她来替她解决。
    高皇后沉默了片刻,突然嗤笑了一声:“其实嬷嬷何必隐瞒我呢。”
    秋嬷嬷吓了一跳,正觉得慌乱。上头高皇后又继续苦笑道:“我虽然高居皇后之位,也知晓一个道理,天下间人尽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
    “父亲图谋天下,我身为女儿,难道提前知晓了,还会去揭发不成?”
    秋嬷嬷这才放下心来,堆起笑容安慰道:“奴婢隐瞒娘娘,实在万死之罪,只是此事机密,且成败不知,大将军也是生怕娘娘忧虑,所以让我们隐瞒着。世子那边,殷将军那边,都是一并瞒着的。”
    “蛮夷的攻势,也都在大将军的掌握之中,绝不会让娘娘落入敌手……”
    秋嬷嬷唯恐高皇后对父亲有了心结,百般劝慰开解。
    高皇后神情才慢慢松懈下来。
    她之前说的,并非虚言。她素来是个理智的人,世间选择,便是如此无奈,父亲铁了心要谋逆。若是被皇帝知晓,自己作为逆贼之后,绝无活路。而若是父亲成功,自己好歹还有一条活路。
    如此选择,虽然对不起元璟,但两人之间的夫妻之情,也不过尔尔。
    秋嬷嬷看着她的神情,渐渐放下心来,又笑道:“娘娘春秋正好,将来还有大好的年华可期。奴婢刚才在西园那边遇看了殷将军。说起来,殷将军至今未婚,之前国公爷有意为他牵线林家的小姐,那可是西北第一的名门,那位小姐也是才貌双全的佳人,殷将军却拒绝了。直说不能立业,何必成家。”
    “依老奴的意思,殷将军对小姐您一定也是有心意的。只是因为顾忌娘娘您太子妃的身份……”
    高皇后沉下脸色,打断秋嬷嬷的话语:“这些陈年旧事都不必再提了。”
    入宫一趟,像是经历了半辈子。少女时候曾经萌动的感情,都来不及说什么,就很快因为从天而降的一道旨意,将一切扼杀于无形。
    如今她身居太后之位,是天下妇德之表率,怎么可能去惦念那些东西。
    只是心里头隐约的酸楚……
    吴婕站在碧霄宫前。
    短短月余,皇宫就被收拾地焕然一新,曾经洪水肆虐的痕迹都不看了,地面的白石,廊道的柱子,都被清理地干干净净,房舍顶上被冲走的瓦片,破碎的砖石,也都被修整完毕,
    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可能就是宫中遍地的花木,除了少数命硬根牢逃过洪水大劫的,其余都被铲走了。花园中光秃秃一片。
    如今毕竟是冬季,内府的管事禀报说,等到明年开春,再遵照宫中主子的吩咐,移植新鲜的花木绿树。
    没有了那些花木,宫中难免显得冷寂,幸而昨晚下了一场雪。
    白绒绒的铺满了地面,整个宫室都洁净清丽,宛如仙宫。
    新出炉的太妃吴婕披着厚厚的银狐皮斗篷,站在廊下遥望着飘摇的雪花。
    一脸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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