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婕低声道:“我已经嫁过北魏。”
    “朕不介意,而且听闻他这一趟是送你返回东越的,便是已经和离了。”
    如今的世道,女子和离或者丧偶之后再嫁者比比皆是,但两国交往,还没听说过有这种的……更何况,她返回家乡,是为了与家人团聚,共同生活,若是再入南陈的后宫,与在北魏后宫有什么区别。
    她咬着唇道:“只怕天下人会介意,我不想变成别人议论的对象。”
    “这算什么,你不想听,朕便不让他们议论。有擅自非议者,斩杀示众。”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我不信你能让所有人住口。”吴婕皱眉。
    “哈,那就换一个法子,等我跟你父王和伯父商议一下,替你换个封号身份。”这种操作起来也很简单,就说一位养在宫外的公主。
    吴婕哼了一声:“自欺欺人!”
    “你我又不是活在别人的目光里的,只要自己日子过得爽快就够了,何必想这么多。”陈皎语重心长道。
    吴婕低着头,抓紧了膝盖上的被褥。“那么今日陛下可算爽快了,有此大捷,将来北上,一帆风顺。”
    抓住了元璟,从战略意义上,堪称攻陷了北魏半壁江山。
    陈皎凝望着她,突然道:“其实心情没有那么爽快。”
    吴婕一怔,然后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捏住了她的下巴。
    吴婕被迫抬起头,与他晶亮的双眸对视。
    “他碰过你没有?”
    吴婕愣了半响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瞬间脸颊滚烫,她又羞又恼,狠狠打掉了下巴上的手,“滚!”
    陈皎不以为忤,低笑一声:“看来是没有了。”
    心情依然很不好,就算他没有碰过她。
    其实他并不是在意女子贞洁的俗套之人,比起身体来,他更介意的是,之前他与元璟对战之后,吴婕那关切惊慌的模样。
    明明离开之前,她对那人并无情意,只有忌惮。怎么短短时日,就变成了这般关切?
    陈皎心情一阵烦躁,只是他面上不显。依然嬉笑道:“唉呀,刚才还想,若是碰过你,朕就阉了他,让他留在宫中侍奉未来的皇后娘娘。”
    吴婕听得毛骨悚然,偏偏他眉宇盈盈满是笑意,让吴婕也分不清楚他是在开玩笑,还是真就这么变态。。
    “你难道不知道,他还是你的……”她咬着唇,低声道。
    “我的什么,我的好弟弟吗。你竟然知晓了此事。”陈皎笑道,“这样的话,废了武功,留在身边养着也不错。谁让这小子胆敢觊觎嫂子呢。”
    吴婕听得一阵胆寒。她从未如现在一般意识到,陈皎这个人的危险。
    之前他潜伏在她的身边,收敛了所有锋锐的爪牙,宛如一只慵懒的猫儿般乖顺,那只是他潜伏在危机重重的敌国宫廷中的假象,如今回到了自己的地盘上,他所有的锋芒都显露出来,才知晓他天生就是一只猎豹,拥有最锋利的爪子和最迅猛的身形。还有那种猫儿一般喜欢玩弄猎物的心态。
    “他是一国之君,两国交战,本就应以礼相待。”有不少塞外蛮夷,让俘虏的国君青衣侍酒,甚至肆意凌虐。想到元璟骨子里的傲气,吴婕觉得一阵心酸。
    看着她充满忧虑的表情,陈皎终于按住额头,苦笑道:“开玩笑的,你还当真了啊。朕再怎么丧心病狂,也没有那么变态好吧。”
    陈皎的态度和缓下来,他坐在吴婕床边,温声道:“他怎么说,也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虽然有时候恨不得将人打死算了。”
    吴婕心里头抽搐了一下,想起之前战场上,陈皎跟元璟交手时候的情形,压制之后,陈皎那副架势,是真的要将人赶尽杀绝一般。元璟骨头断了不少根吧。
    “之前教训他,是因为气不过。因为母后。”陈皎慨叹着,目光落在吴婕脸上,“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知晓这件事的。”
    “北魏宫中,对静妃娘娘的身份也是有线索的。”吴婕模糊说道。
    陈皎点头,又叹了一口气,“幸好是朕继位了,若还是父皇在,一定要将他杀之而后快,只怕还要恨不得挫骨扬灰。”
    吴婕不以为然,你父皇晚年明明被元璟压着打好不好。
    “当年听闻了他继位的消息,父皇强撑着病体,硬是要发兵北上,在天下人眼中,他是瞅准了皇位交接,朝政动荡的时候,乱中取利。我却知晓,他是真的忍不了了。这么多年的恨意。”
    “他刚继位的时候励精图治,一心想着北上攻伐,将心爱之人夺回来,直到我六岁那年,听闻了母后在北朝病逝的消息……”
    吴婕低头不语,她记得,陈皎也是六岁那年开始在小周后的设计下改扮女装的,想必就是听闻了大周氏的死讯,天康帝悲恸不能自抑。
    不过悲伤什么呢,不是他自己将妻子送给敌人的吗?换来了皇位。
    也许是她眼眸中的嘲讽之意太过明确,陈皎立刻知晓了她的念头,笑了笑:“其实当初父皇也非是献妻求荣。他对母后爱如性命,怎么肯干出这种事儿。”
    “当年先帝病重,父皇身为太子,地位岌岌可危,为了举兵夺位,他亲自秘密北上,觐见了章和帝。与他约定,以江东四郡之地为酬劳,换取北魏一方的支持,助他夺回皇位。”
    “章和帝原本就是个性情平和的帝王,并不好征战杀伐,当时南下也只是朝臣怂恿,想到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只付出些财货军备就能换来四郡之地,自然乐得答应。”
    “双方秘密签订国书,为了防止父亲违约,章和帝命他将妻儿送去为人质。”
    “没错,刚出生的我也在大魏军中住了好一阵子呢。”陈皎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之后的事情,吴婕能够猜到,章和帝身为北朝帝王,登基十余年,早已见惯后宫诸般美色,他虽然听闻了大周氏的美貌,一开始却也并放在心上,谁知道,一见之下……
    “数月之后,父皇成功夺得皇位,拿着当时两人的密约国书,前去履行承诺。”
    “结果使者灰头土脸地被撵了回来。”
    “章和帝表示,四郡之地什么的,密约国书什么的,从来没听说过,也没有见过什么大周后。当然,他还没有那么不顾廉耻,将我这个没什么用处的儿子让使者捎带着回去了。”
    吴婕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原本因为是天康帝卖妻求荣,如今看来,却是章和帝背信弃义,难怪静妃如此厌恶他,厌恶元璟。
    “父皇毕生对北朝恨之入骨,尤其在听说母后病逝后,那时候,他老人家还不知道,母后是怎么死的呢。若是知道了真相,只怕转眼就要不管不顾,发兵北上。”
    “之前我揍他,也是因为此事。”
    陈皎脸色转冷。大周后的死亡,连他这个异国君主都能查明是洪太后和福王的手笔,元璟这个皇帝理应早就知晓。
    “他身为人子,却不思为母报仇,反而一味儿地认贼作母,与洪氏沆瀣一气,对着杀母仇人日夜侍奉,孝顺万分。还要等我冒险北上,才能为母后报仇雪恨,真是枉为人子。”
    说到后来,陈皎怨气横生,“我揍他,非是两国之怨,而是兄长教训弟弟,也是替母后出气。没打死他,已经是便宜了。”
    吴婕沉默了,陈皎的这一席话,听起来大义凛然,无一丝可指摘的地方。元璟确实早就知晓静妃死亡的内幕,也确实没想过报仇,甚至自己提起此事,都嘲讽自己一句孽障儿子,可是……
    想到静妃对元璟的苛待折磨,大概是陈皎无法想象的。在他的臆想之中,大周后必定是位温柔体贴的母亲。其实这也不算是他的臆想。大周后与天康帝陈炎,原本就是少年夫妻,恩爱无比,对待陈皎这个心爱的儿子,当然会是慈和温柔的。
    她沉默了片刻,问道:“皇上意欲北伐吗?”又觉得这句话纯粹废话,陈皎从来不是一个甘于平凡的帝王,南陈的国力一向弱于北朝,如今北魏大乱,偏偏元璟又落到他的手中,简直是天赐良机,不挥军北上,简直对不起南陈历代列祖列宗。
    可是若是北上,北蛮部族攻破函谷关,肆虐中原,一招不慎,极有可能酿成持续百年的战乱,生灵涂炭。
    她情不自禁问道:“听闻北方蛮夷肆虐,将来陛下的精兵,可能抵挡南下的泱泱洪水猛兽?”
    陈皎没有回答,吴婕觉得头顶一沉。是某人的手搁了上来,温声道:“别想这么多了,好好休息,朕知道该怎么干。”
    眼睁睁看着他站起身来。吴婕想要再说什么,却觉得徒劳。
    想让陈皎放弃这个机会,仅凭着口舌劝说根本是不可能的。陈皎是个极坚定的人,不是真正的筹码,不可能动摇他的心意。
    第92章 羞辱
    一名骑兵急急从金芜出发, 抵达了京城。
    丞相公孙谅拿着战报的手都在颤抖,哪怕是之前听到了北方蛮人破关而入,也没有这般惊悚。
    蔺德胜和殷长青被匆匆召入宫中。还有几名朝廷重臣, 都是元璟的心腹。
    几个人传阅了信笺, 无不变色。按照秘奏所示, 皇帝竟然落入了南陈兵马手中。
    那一天贺长亮带着援军接应,却只见到了满地血腥,从幸存濒死的残兵中知晓了元璟被俘, 惊惧万分,命令探马急速北上,累死了七八匹快马,才将这个消息在三天之内送到京城。
    “可是这几日前线的奏报, 并未公开这个消息。”
    “是南陈一方并不知晓皇上的身份, 还是故意秘而不宣?”
    “只怕是后者, 南陈的主君甚是狡诈, 是担心我军听闻此事, 立刻人心浮动, 再难抵御北方的入侵。他虽对北方野心勃勃,却也并不想立刻对上蛮夷大军。还指望我们两败俱伤,才好乱中取利。”公孙谅分析着。
    “此事不能拖延,一定要尽快将皇上救出来。”蔺德胜狠狠一圈敲击在硬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这就筹备兵马南下。北方那边有淄王殿下统筹大局, 暂时还能支撑得住。”
    几个人简单商议着军务, 各自忙碌。
    大殿内, 殷长青落后一步,突然问道:“皇上之前安排的那件事, 可是准备好了?”
    公孙谅点头道:“已经准备好了,使者和那位的车驾不久就要北上。”
    殷长青垂下视线, “这个信,我去送吧。”
    公孙谅吃了一惊,“你去送,你不怕……”
    这封信是送去高子墨那边的。如今高子墨重整西北兵力,带着一部分高氏的死党退避到夜阑国境内,重新打出了西北将军府的旗号。要说高氏一党最恨谁,首先就是殷长青这个叛徒了,只怕连元璟这个皇帝都要靠边站。
    殷长青笑了笑:“我总算比较了解他,走这一趟,也好便宜行事。”
    公孙谅看着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暴雪连绵不断,将整个连安城笼罩成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吴婕掀开帘子站在廊道之前,遥望着遍地白雪。距离与陈皎的对话又过去了数日,她的伤势已经彻底痊愈,此时恢复了清丽绝世的容色。
    她抱紧了手中的暖炉,走下台阶,往西厢房走去。
    这两日陈皎没有来看她,她便知道,他必定是有重要的军务出门去了。趁着他不在的功夫,她才能有过来的机会。
    去了西厢房边上,果然有侍卫看守着,见到吴婕走近,竟然并未阻拦,反而后退了一步,将大门让开。
    这让她吃惊,想必是陈皎吩咐过,自己在这里可以任意通行。原本准备的借口,都不必用了。
    吴婕点头示意,然后推门进了房内。
    隔了这些天,吴婕第一次见到元璟。
    房间内燃着铜炉,但窗户敞开着,飒爽的寒气一拥而入,整个房间都弥漫着刺骨的凉意。
    他正坐在窗前,消瘦极了,听见门边的动静,转过头来,见到是吴婕,他神情微微触动,却又倔强地转过头去。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吴婕还是看清楚他状态极差,脸色惨白,实际上,除了自己在长秋阁救他那一次,还从未见过这般病弱的姿态。
    只看他这副模样,吴婕就知道,陈皎这些日子根本没有给他治伤。
    想想也明白,元璟武功极高,看守起来麻烦,还不如这样让他病弱着,也省了心事。
    “你的胸口的伤势如何?”吴婕坐到他对面,低声问道。
    元璟没有回答,也没有看她。
    吴婕继续低声道:“我带了伤药,帮你包扎一下吧。”
    见她起身上前,元璟才不耐地道:“朕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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