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那梦中的一切是真实,那份感情,是他第一个选择了放弃,选择了逃避。
    让两人之间曾经温情的关系彻底冷彻心扉。一切都是他的错。因为在这段感情之中,他是强者,他是君王,无论他施加怎样的对待,她都只能被动地承受。
    是恋慕,还是羞辱,她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生长在地上的花朵只能乖乖承接,唯一能做主的,也许就是封闭自己的内心吧。
    元璟没有再看她,他怕自己会流露出太难看的脆弱来。
    他仰头望着高高在上的佛陀,拈花微笑的佛像永远都是这般波澜不惊的姿态,冷眼看着世间诸多男欢女爱,悲喜忧愁。
    一切因果,自有定数。
    “你要跟他走吗?”元璟低声问道。
    吴婕没有回答,一片静谧中,骤然响起的脚步声格外清晰。
    一个高挑的身影从佛堂门外走进来,他似乎走了漫长的路,或者在庭院中站了很久,肩头和眉宇都带着积雪。
    见到佛堂内的吴婕和元璟,陈皎露出大为意外的表情。
    没等他开口招呼,元璟突然转身,向着后殿走去。
    眼看着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黑暗中,陈皎有些茫然。直到吴婕开口,将他的注意力拉回来。
    “你在外面停了很久吗?”吴婕看着他肩上的雪。
    陈皎这才回过神来,凝望着吴婕,他的目光格外明亮,带着难以言说的感情。
    有些事情,他迫不及待想要告诉她。
    “你知道吗?我做了一个梦。”
    吴婕悚然一惊,又是一个梦!她情不自禁问道,“是个什么样的梦?”
    陈皎凝望着她,“我梦见,仿佛上辈子,自己见了你一面。”
    上辈子?吴婕睁大了眼睛,她能够肯定,自己上辈子绝对没有见过陈皎的。
    陈皎盯着她,目光中有浓重的悲凉和痛苦。
    “我梦到了很多,刚才醒过来,我甚至分不清楚是梦境还是现实。”
    从梦境中醒来,他心里头难受地厉害,所以选择出来走走,在庭院里徘徊了好一阵子,看到这边佛堂还亮着灯光,心神触动,前来瞻仰佛陀,没想到进了大殿就看到了元璟和吴婕。
    陈皎低声说着,语调艰难:“我梦见自己干了对不起你的事情,”
    吴婕摇头苦笑,两人上辈子根本不认识好不好,陈皎身为南陈之人,所干的不外乎那些事情,而她大概已经能猜到了。
    “不要说了。”
    陈皎问道:“你不好奇我做了什么梦?”
    吴婕摇摇头,“其实我也做了一个梦,大概已经梦到了吧,你会梦到什么事情。”
    陈皎神情恐慌:“真是奇怪,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我甚至感觉到恐惧。清晰地简直像是经历了上辈子一样。”
    他突然又盯着吴婕,目光灼灼,“你之前就曾经梦到过过去吗?”
    吴婕曾经清晰的预言过天康帝的死,还有之前在碧霄宫的时候,她的一些事情,比如算计高皇后的手段,有很多无法解释的小破绽。
    如果说她早就梦到过那段日子,一切都能够解释了。
    “也许是吧。”吴婕垂下头,“沉溺于过去,并没有用处。”
    陈皎静默了片刻,遥望着元璟消失的向,突然道:“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好好补偿你。”
    “你并不亏欠我什么。”吴婕摇摇头。
    “说的也是,亏欠你最多的,应该是那个家伙。”连有了身孕的心爱之人都无法保全,真是废物。
    “跟我走吧,我带你去看建邺的雨。等到明年的秋天,我们再回来看白鹿寺丹枫白露的盛景。”顺着水道,从建邺到新韶城快船不过两天一夜的路。
    陈皎上前拉住她的手。
    殿外的雪渐渐变小了。
    一个身影站在大殿后面,紧贴着冰冷的墙壁。
    元璟闭着眼睛,雪花落满了他的肩膀和头发,连长长的睫毛,都挂着细碎的冰晶。
    寒冷的温度侵蚀着躯体,却比不过大殿里隐约传来的声音。
    为什么?明明已经决心离开了,放弃了,走下了后殿的楼梯,一种力量却让他停下了脚步。
    也许,是冥冥中,他还不想死心。
    可是此时此刻,听着大殿里的殷殷许诺,还有温声软语,都在提醒着让他死心吧。
    他早就应该明白,比起自己与她之间隔阂的那些东西,他与她之间,更加清白利落,无牵无挂。
    哈,不是之前就答应了要放弃,要送她返回故乡吗?如今这种心脏冰冷地要冻结一样的滋味是为什么。
    也许这就是上辈子的错误留给自己的惩罚,一生一世,永远记住了。
    他仰头看向幽暗的天幕,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第二天,雪果然停了。
    吴婕起床梳洗完毕。
    陈皎还在等着自己,而元璟已经带着人离开了。
    “那家伙,听说天不亮就出发了,也不怕在路上摔断腿。”陈皎摇头。
    吴婕大概能明白,元璟的心情。
    两人结伴下山,陈皎策马走在她的马车边上,遥望着雪后初晴的世界,山间青翠的松柏上挂满了冰晶雪花,一行人走在山道上,宛如走在一幅典雅的水墨画中。
    返回了城内,在德王府又住了些日子,吴婕也到了离开的时候。
    她曾经想过,留在故乡是最幸福的。这里有她最温馨的少女时光,还有她最关心的家人,可是正如母亲,还有广信大师的话语,就像鸟儿长大了要离开巢穴,她终究要走出去看看。
    人生一世,太过短暂,错过了的,便是永远错过了。家乡固然温暖,但有些生命中更加美好的东西,还需要她去尝试,去经历。
    十二月初四,陈皎离开新韶城的日子。吴婕也一起出发了。
    陈皎辞别了送行的正恩帝和吴臻,而吴婕也辞别了父母和妹妹。
    卢王妃他们虽然满心不舍,但经历了上一次的告别,如今的依依惜别也不再那般悲凉了。吴婕走得很坦然。
    东越如今位置特殊,与北魏和南陈都缔结了合约,吴臻也返回皇宫,一切都让她安心。更何况,未来也不是没法回来。正如陈皎所说的,是乘船还是陆路,只要各自安好,终究有相见的一日。
    陈皎策马走在宽敞的道路上,冷风飒爽,白雪皑皑。
    与来时的严阵以待相比,归去的路途闲散安乐。
    他笑道:“今年的冬天还真是冷,也许再过不久,建邺也要下雪呢。”
    “建邺的雪景,还从来没有见过。”吴婕笑道。
    一旦下定了决心,前路便明了起来,海阔天空,无限风光。
    遥望着碧翠的天幕,吴婕觉得自己的心情也与这一碧万顷的天幕般,走到了云开雾散的一刻。
    只希望将来的日子,永远是这般明净澄澈,心无波澜。
    第100章 元璟结局
    陈皎的车队走得很慢, 一直到了快中午,才抵达码头边上。
    大船已经准备好了,只是在通往甲板的地方, 出了一点儿意外。
    意外的规模不大, 却格外让人紧张。
    姜跃领着数百名士兵, 头疼地围着那个不速之客,也不知道该怎么招待。听到远处传来的马蹄声,终于松了一口气。
    元璟站在通往大船甲板的必经之道上, 他甚至没有带任何侍卫,只是一个人,冷静地站在路中央。
    陈皎勒住马匹,抬手让周围的侍从退下, 盯着他:“已经放弃了, 又何必纠缠不清。”
    元璟毫不避讳地迎上他的目光:“顺心而为, 就过来了。”
    “不觉得自己这种做派太难看了吗?”
    “朕是想过要当一个君子, 但是总觉得, 君子这种人, 总是要吃亏的。”
    元璟一字一句道,“你说过要补偿她,简直可笑,你有什么好补偿的?你之前根本不认识她。真正需要补偿的人是我。”
    陈皎耸耸肩, “看不出来, 你倒是挺能花言巧语的, 只是完全白费功夫。”他目光转冷,语重心长, “须知,这世上的人,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哪来的那么多补偿机会。真以为自己活了两辈子啊。”
    元璟唇角抽动了一下,他不去理会陈皎的冷言冷语,只是盯着他身边的马车。
    陈皎的言语固然刺痛心脏,但真正决定这一切的还是那个人的态度。
    “无论你怎么想,我只希望有一个机会。”他缓步走近车门,低声说着。
    人生这样短暂,生在这个乱世,也许几年之后,便是兵败身死的结果。他不想死前还带着遗憾。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对一个人有这般的执念。
    从小到大,他的情绪都非常寡淡,也习惯了不去投入太多的感情。从母亲身亡之后,他已经学会了看淡一切得失和感情。与其纠结那些,还不如多想想政务,怎么当个好皇帝,建立名垂史册的功业,可是遇见了她之后,他久日沉寂的感情又复苏了过来。有时候他甚至诧异,原来自己还有这样的能力,去倾尽心力地爱慕一个人。
    他语调低沉,不疾不徐,却带着满满的期盼。
    然而,让他失望了。对他的话语,马车里丝毫没有动静。
    元璟身形颤抖,一瞬间那种站在白鹿寺佛堂后的冰冷感觉又回来了,身后是冰冷的墙壁,极目所见,漫天飞舞的雪花,黑暗笼罩的四野,看不见丝毫希望。
    陈皎忍不住低笑了一声,翻身下马,来到他身边。抬手用马鞭抵住他的胸口,“放弃吧,傻瓜。”
    元璟身形僵硬,似无所觉。
    陈皎突然贴近了他的耳廓,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回去照照镜子,你这表情,看起来好像要哭鼻子一样。还是个要糖果的小孩子吗?我的弟弟。”
    此时此刻,元璟更宁愿他手里拿的是一把刀子,直接刺进去算了。
    放弃吗?他不愿意放弃。他突然低吼了一声,
    “我要听你亲口说。”
    他猛地将马车的帘子掀开,力气之大,直接将宝蓝色绣白鹤纹的厚缎子窗帘给扯了一半下来。
    然后他整个人僵住了,马车里空荡荡的,根本没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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