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眼尖,一眼便瞧见薛如意,正打算打招呼。余光又瞥见她身边的王晏之,整个人为之一震,竟有些看呆了去。
    男人一身月白色半旧里衣,簇新的白狐裘裹住瘦削支离的肩骨,脸色病白依旧不减其半分风致,反而有种矜贵冷峭的艳。
    一出现便吸引了所有人目光。
    大厅静了两秒,掌柜一眼瞧出王晏之不简单,丢下几个书生迎过来。反应过来的书生急切的喊:“掌柜的,之前抄书不是二十文一本,今个儿怎么就十六文。”
    掌柜怕怠慢了贵人,连忙道:“这次的字抄得不好,你们自己瞧瞧,文渊阁做生意都是很公证的。”
    他走到距离王晏之三步远停下,先开口问薛如意:“这就是如意姑娘说的表哥?”
    薛如意点头:“嗯,掌柜的不是说要亲自带人来写两个字吗?”
    “如意姑娘、公子随我去内堂说话。”掌柜在前面引路,俩人跟在身后。
    等三人都进了内堂,那几个书生才惊觉回神,互相询问:“青州县什么时候有这般神仙人物,怎么没见过?”
    其中一人道:“那人一看就病骨难支,想来出门都困难,没瞧见还要小姑娘扶着。”没看过实属正常。
    又有一人道:“掌柜的平日最是圆滑,从不刻意偏待客人。今日怎的这般丢下我们去招呼他们,实属过分。”
    一旁的伙计看不过眼,凉凉的说了一句:“若是你们能长得那样贵气,掌柜也会偏待你们。”
    这倒是一句大实话,几个书生讪讪,撑开门边的伞,兀自走了。
    内堂,掌柜亲自取了纸笔铺开。往常有人来抄写试笔,都是取用店里参见的黄糙纸和普通的墨,这次掌柜的特意用了上好的澄心纸、狼毫笔、玉兰墨。
    仿佛这样才合乎面前人通身的气度。
    “公子请下笔。”
    王晏之脱下狐裘交于薛如意,瘦白的手执笔沾了沾墨,又在砚台边上点了两下。
    那双手许是长期生病的缘故,瘦如病梅枯竹,手背上隐隐可见青色的脉络,宽大月白色袖口露出一截手腕,腕骨微凸,苍白劲瘦。
    一看就是常年握笔的手。
    行云流水间一行飘逸、笔锋锐利的行书出现在纸上。
    “十两黄金一两银,附子天冬生半夏”
    薛如意跟着念,秀眉不自觉蹙起来:什么狗屁不通,表哥先前说比林大哥文采好是吹牛的吧。她虽做不出诗,也知道这两句一点都不押韵。
    不过‘十两黄金一两银’着实和她心意。
    管他写的什么,能抄书挣钱就行。
    一旁的掌柜眼眸睁了睁,诧异的看向王晏之。转而神色镇定下来,呵笑道:“公子这字妙啊,店里的孤本手稿可予你誊抄,一两银子一册,您看如何?”
    一两银子一册?
    薛如意眼睛瞪圆。
    “掌柜客气了。”王晏之嘴角轻弯,侧头朝薛如意道:“表妹,我同掌柜看看那孤本,你去前头让车夫去县学接二表弟,待会我们一起回去。”
    “嗯。”薛如意心情极好,脚步轻快的往外走。
    确定人走远,掌柜突然朝面前的人深深一礼,恭敬道:“公子有何吩咐?”
    “你派人去上京通知余钱,让丁野到桃源村薛家找我。”
    掌柜点头,王晏之还打算问话,鹅黄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隔间外。等薛如意走近了,他才问:“表妹怎么这么快?”
    薛如意如实道:“我担心表哥。”
    在薛如意心里,表哥身子病弱,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在外头不时刻看着,实在对不起这一个月抓的药。
    “掌柜的,孤本看好了吗?”
    掌柜点头,把孤本、笔墨纸砚包好,递过来。薛如意狐疑:掌柜怎么这么周到。
    掌柜适时的提醒:“如意姑娘,上月交于您的美人雕刻完成的如何了?”
    薛如意心里呀了一声,她忙着挣钱都把这事忘了。
    “掌柜不是说年前完成就行,我会尽快的。”
    掌柜余光瞟向一旁的王晏之,在心里猜测他的身份。
    文渊阁不仅青州县有,天启境内还有许许多多这样的店铺。旁人只知道它总店在上京,却不知它东家是谁。
    往年掌柜去上京报账时见到的都是总掌柜余钱。这位公子通身气度卓然,又知道他们内部接头密语,还认识余掌柜。
    难道是?
    掌柜不敢再想,把二人请进茶水间安歇。等接人的马车到了,掌柜又亲自撑伞把人送到车旁。
    王晏之在小表妹的搀扶下掀开车帘,车帘里是薛二灿烂的笑脸,他旁边坐着斯文的林文远。
    王晏之很自然的坐进马车内,倒是林文远愣了愣,看向他的目光带着探究。
    薛如意随后上了马车,看见林文远轻咦了声:“林大哥也在?”
    薛二嘴快接话:“文远说他正好有事要回去,下雨天不方便,让我们捎带一程。”
    林文远一见她目光立刻从王晏之身上移开,笑着打招呼:“如意……”
    薛如意点头,边伸手给王晏之拍大氅上的水珠,边问薛二:“二哥怎么黑了这么多?”
    “能不黑吗?在河道口待了大半个月,连休沐都过了。河道昨个儿完工,教谕特意准了我三天假。”
    薛如意拍完水珠,又从袖带里掏出一把枇杷糖塞给他,顺手塞了一个给旁边的王晏之。
    “听说二哥喉咙吹哑了,特意给你带的。”
    薛二嘿嘿笑起来:“还是小妹对我好。”
    兄妹俩说着话,一旁的林文远目光又重新落到王晏之身上。这人靠在车闭上安静的嚼着枇杷糖,满身病气却掩不住出众的骨相。瞧如意待他的亲近,林文远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危机。
    他拱手一礼,礼貌的问:“敢问这位公子……”
    王晏之抬眼看他,这人表面和善对他却极为戒备。
    “表哥,他是我表哥。”薛如意突然插话,“我表哥身体不好,吃糖的时候别和他说话,会噎着。”
    林文远心里不是滋味:如意何时对外人这么关心了?何时又有一个表哥了?
    薛二不管他想什么,满脸兴奋的从怀里掏出一册东西递给薛如意:“小妹,你瞧瞧这是什么?”
    薛如意好奇的接过摊开,靠坐在车壁上的王晏之身体没动,余光却落到那册子上,林文远也忍不住伸长脖子往这边瞧。
    “肖茂,十七,家中独子,为人爽朗,县城东街人。”
    “李成济,十八,家中一兄一妹,为人谦和,萍乡人。”
    薛二很是得意:“丁班的二十几个同窗全在里头,还配了小相。小妹若是看上哪个,二哥再去好好打听。若是都不满意,等休沐回去我就能去甲班,到时候把甲班的同窗也弄成册子。”
    林文远嘴角抽搐:感情薛二吹了大半个月的风,好不容调进甲班就是为了做册子?
    王晏之长睫微抬,淡色的眼眸清清冷冷的,把枇杷糖嚼碎吞了下去,缓声问:“表妹这是在选夫婿?”
    第13章
    天启十六岁女子大多都定了亲,偏野乡下更是嫁得早。
    表妹选夫婿好像也不奇怪。
    薛如意毫不避讳的点头:“嗯,选赘婿。”
    “赘婿?”王晏之重复。
    林文远面色白了两分,车内气氛古怪,一直到桃源村入口都只有薛如意兄妹二人在讨论花名册。
    薛家人实在太不含蓄了。
    马车停在薛家门口,薛如意先跳下马车,薛二紧跟着下来。马车内只剩下林文远和王晏之。
    王晏之弯腰正要出去,林文远突然问:“表哥想入赘薛家吗?”他声音不小,车外其余俩人也听见了。
    王晏之弯腰站在车帘边上,回头看他一眼,突然就吐血直直栽倒下去。站在马车边上的薛如意吓得一把接住他,气恼瞪了林文远一眼。薛父和薛母听到动静全都跑出来把人弄进去。
    “林大哥下次莫要胡说,表哥身子弱经不得吓。”好不容易养好了些,这下又完蛋了,得吃多少药。
    薛如意急匆匆跑进屋子。
    徒留林文远尴尬的坐在马车上:不是,他刚刚胡说什么了?就问了一句至于吐血,这摆明着阴他吧。
    还是说这表哥心里有鬼?
    他下车,打着伞在薛家门口瞧了瞧,到底没进去。
    屋内,王晏之被安放在床上,双目微闭,气若游丝的咳嗽,脸色苍白透着青灰,雪白的狐裘上沾着星星点点点的血迹。
    周梦洁把了脉,脸色凝重起来,朝跟进来的薛二道:“把娘的药箱拿来,如意准备一盆温水。”
    兄妹二人又急急忙忙冲出去,把东西准备好,薛如意紧张的问:“娘,他到底怎么了?”
    周梦洁边抽出银针边道:“你先抓住他手指,我要给他十指刺血放毒。”
    十指连心,寻常人扎下去根本受不住。
    薛如意紧紧抓住他左手,他手冷得像村外湖水上的冰。周梦洁抽出银针直接扎进他拇指,黑色血珠子顺着银针滚滚而下,床上的人手背青筋暴起,再没多余的动作。
    银针在他指腹旋转,看着都疼。薛如意浑身紧绷,生怕她娘一个不注意扎到她。
    “他体内一直存在慢性隐毒,之前因为病症与毒素相克,所以才没表现出来。只会日积月累消耗他的身体,直至死亡,现在病症好了大半,毒素突然就爆发了,幸好你们回来及时,不然神仙难救。”
    床上的王晏之混混沌沌,身上每一寸经络都在疼。他手蜷起,指甲掐住掌心,努力让自己清醒。
    很怕一闭眼就再也醒不来了?
    又一针扎下去,王晏之猛然抽搐,牙关咯咯作响,却依旧没喊出声。
    他太过坚韧,周梦洁反而越发担心。
    “掰开他牙,别让他咬到自己舌头。”
    如意不知道如何掰,刚伸手就被他一口咬住手腕,隔着厚厚的布料,她也疼得抽气。
    等他十个手指放完血,整个人连同被子都汗湿了。薛如意额头冒冷汗,晃了晃被他咬住的手腕,气恼道:“松口。”
    然而他双目紧闭,明显已经没意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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