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靖生...”陆行云沉吟片刻, 神色缓和了些:“我想起了, 他今年不是中了进士,即将外放为官吗?”
    三年前,他去城郊的村子办案时,在一户村民家中借宿,主人就是张靖生。虽然他家徒四壁,但为人温厚,勤勉好学,做的一手好文章。见他家中只有一个盲眼的老娘和刚过门的妻子,他心生怜悯,还赠了些银钱。
    提起这个,女子顿时红了眼眶,哽咽道:“都是我夫君命苦啊,这些年,我和婆母日日纺纱耕种,好不容易等到他考上了进士,本以为好日子就要来了。可他写了篇文章,提到国舅受贿卖官的事,就得罪了他。”
    “前几日,官爷说我夫君图谋城西李家小姐,将她奸污,害得她悬梁自尽。可是我夫君为人正直,断不会做出此等腌臜事来。我去大理寺击鼓鸣冤,却被他们轰出来,婆母也哭得下不来床。”
    “我几经打探,才得知我夫君昨日被他们刺字流放了。我夫君被抓的时候,正好生了重病,他本就体弱,只怕还没几天,就被他们磋磨死了啊!”
    “大人,我夫君幼年丧父,是瞎眼的婆母一手将他拉扯大,我们辛劳这么多年,才好不容易有了盼头啊!若他死了,我们孤儿寡母该如何活下去,而我这苦命的孩儿,也会受此牵连,没为贱籍,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
    按照本朝律法,被判处死刑、流放等重罪的犯人,其家眷、子嗣都将没入贱籍,世代不可参加科举。
    声声泣血,在场之人惊愕之后,都生了怜悯之心。
    陆行云拳头一紧,眸中泛过锐色,素来外戚误国,却累的百姓受苦。
    “你放心,我这就派人去刑部,让他们给张靖生翻案。”
    “不行的,我之前我都去刑部求过了,他们怕得罪国舅,都推脱了。如今这满朝官员,除了您还有谁敢帮我啊!”
    女子眼眶一酸,又连连抹泪。
    一旁,书庭望着眼前这一幕,无奈地叹了叹,前两天,这女子找过来的时候,他想着姜知柳生子在即,害怕陆行云又和之前一样,就硬着心肠将她打发了。
    可没想到,她走投无路又找来了,偏生二房、三房没安好心,还带到产房来了。
    微光中,陆行云负手立在那里,目光沉沉浮浮,神情肃穆。
    国舅爷是太子的亲舅舅,虽说陆家在朝中权位不低,比起他还是差些,他纵然派人去拦截张靖生,只怕那些人也不会放人。
    反而会怕惹来麻烦,尽快把张靖生结果了。可若不施救,他只怕这两日就死了。
    为今之计,除了他亲自翻案,就只有他找人向国舅求情这一条路可走。
    “大人,民妇求求你了!”女子把孩子递给丫鬟,重重地磕了个响头。
    剑眉越蹙越紧,陆行云没有动。
    大滴泪水滚滚而落,女子再次磕头,一下两下三下……
    头都磕破了,渗出鲜红的血。
    闭目长长一叹,陆行云弯腰将她扶起来:“罢了,我答应你。”
    女子顿时喜极而泣:“多谢大人!”
    就在此时,內间的门嘎然打开,淡淡的光线中,姜知柳挺着肚子走了出来,她扶着门框,脸颊发白,被汗水湿透的鬓发粘在脸上。
    “你当真要去吗?”她颤着没有血色的唇,眼尾泛红。
    身形骤僵,陆行云回身望去,下颌紧绷:“是。”
    泪水瞬间盈满眼眶,姜知柳的指尖攥得发白,喉咙似被刀划破了,沙哑的不像话。
    “能不能不要去……”
    这是她第一次求他。
    四年了,她竭尽全力做一位贤惠大度的世子妃,包容他、理解他,不敢轻易使小性子。
    可此刻,她也想任性一次。
    “……对不起,我……一定会尽快赶回来……”
    男子薄唇紧抿成直线,走到近前,握住她的手,眸中浮起氤氲的水雾,三分歉疚、三分无奈,以及四分痛色。
    如同悬崖边的巨石,姜知柳倏然坠入万丈冰渊,寒风化作钢刀从她胸口处插入,纵横交错,流出血又结成冰。
    每一处骨髓、每一寸肌肤都痛的发冷、发寒,脸白的像蜡纸,泪水冲破眼眶顺着脸颊下滑,晶莹剔透似雨打梨花,忧伤而破碎。
    她挑了挑唇,抬手抹去颊上的泪,泛红的眼眸水光潋滟,蕴着深深的凉薄与萧索。
    “好,陆行云,你,很好!”
    笑意越绽越盛,眼底却趋于冰冷,她抽出手,缓缓退了两步,尔后身子一转,笑意顿散,脸上笼起寒霜。
    “柳儿……”陆行云下意识伸出手。
    姜知柳头都未偏一下,抬手道:“绿枝,关门!”
    淡漠的声音响起,绿枝立即把门关上,震的陆行云身子一僵,伸出的手无力地垂落。
    望着冷硬的门扉,他眸中一揪,沉沉浮浮变幻了半晌,终究留下一声慨叹,默然去了。
    屋内,姜知柳一直强撑着,此刻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身子骤软,整个人都委顿下去。
    绿枝大惊,忙扶着她到躺下。
    “小姐,你怎么样了?你一定要挺住啊!”她攥着她的手,泪眼婆娑。
    姜知柳擦了擦她的泪,绽出虚弱的笑意:“你放心,我死不了,我的命硬着呢!”她眸光陡锐,拂着腹部双手攥成拳头,彻骨的痛意在胸口凝成一股巨大的力量。
    宝宝,不要怕,娘亲永远保护你!
    如稳婆所料,姜知柳这一胎生的格外久,直到第二天下午都不曾生出来。老夫人两人都焦急不已,因老侯爷年纪老迈、病虚体弱,老夫人怕他扛不住,让他先回去了,只自己留下来坐镇。
    因翻案耗时太久,陆行云只好摈弃原则,寻了个说得上话的世伯,去国舅府上。可对方却避而不见,无法,他两人只好去找了翟无期,请他引荐了几位与太子交好的权贵。
    这般迂回曲折,先说动太子,再通过太子的关系才见到国舅的面。
    他们离开太子府后,翟无期回到后院,去佛龛前上了三炷香,接着便在蒲团上跪坐诵经。
    “先生,你素来是不尚礼佛的,怎么今日却...”
    拨着佛珠的手一顿,翟无期睁眸,望向肃穆的佛像,眼底似溪水清幽:“以前不信,现在信了...”语毕,闭上眸子,轻声念诵。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1﹞
    第二天,国舅终于松口放人,陆行云立即马不停蹄往回赶。可那马偏生发了病,躺在原地不肯动,彼时暮色沉沉,星月无光,街上因为宵禁早没了行人。
    他只好提着衣袍,飞快地往回跑,一路疾驰,接连踩在雨后的水洼里,裤腿渐满了泥点子。
    当他气喘吁吁奔回陆府时,守门的丫鬟立即迎上来,满脸喜色:“世子,你可算回来了,世子妃生了,是个小公子!”
    “生了!”
    眸光乍盛,陆行云悬着的心骤然落在实处,下一瞬,神色却黯了几分。
    他还是迟了...
    他攥着拳头,举目望向翰海苑,院里的银杏树在黑暗里茕茕孑立,寂静无声。
    深吸了口气,他飞快地跑进翰海苑,推开房门的一刹那,他看到融黄的烛光里,姜知柳坐在床头哄着怀里的婴儿,她低着头,眉梢眼角噙着微笑,虚弱的面容泛着母.性的柔光。
    “月儿弯,星儿闪,在梦乡,照心田...”
    喉咙滚了滚,陆行云拂着门框,薄唇轻颤:“柳儿...我...回来了...”
    只微微一凝,女子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继续轻拂着婴儿,小声哄着。
    滞了滞,陆行云还想说什么,绿枝皱起黛眉,走了过来:“世子,小公子正在闹觉,你有什么明天再说吧。”
    下颌紧了紧,陆行云眸光暗淡下去,点点头,攥着拳头默然退开。绿枝冷冷一哼,将门轻轻合上。
    陆行云并未离去,走到外间后,在椅子上坐下了,见此情形,书庭无奈地叹了叹,着人端了差点过来,他则退到隔壁守着。
    这一夜,小婴儿闹了四回,每哭闹一回,陆行云立即起身走到门口,烛光把姜知柳的身影映在窗户上,或坐、或立、或行、或唱,他看着她换着花样地哄着婴儿,数次想伸手敲门,却又放下了。
    姜知柳是不会见他的,他知道...
    这般折腾了一宿,陆行云几乎没怎么合眼,翌日清晨,书庭见他眼圈乌青,神色疲惫,摇头一叹,将水盆和衣服拿到隔壁,伺候他洗漱了。
    理好仪容,陆行云准备去见姜知柳,却见她正抱着婴儿沉沉睡着,颊上满是疲惫。
    “世子,那现在是去上朝吗?”
    陆行云摇摇头,神色凝重。书庭会意,立即出府去刑部给他告假。
    直到中午,姜知柳才醒来,和绿枝一起给婴儿擦洗。陆行云进屋,几次想插手帮忙,都被绿枝给挡住了。
    “世子,产房是污秽之地,这还没出月子,世子还是少进来的好。”
    呛人的话如刺戳进他胸口,陆行云下颌绷紧若弦,眉眼一低,悄然退到旁边立着。之后,她们忙前忙后,饮水用饭、哄逗婴儿,全都视他如无物。
    过了一阵,老夫人领着人来了。
    看到屋里的情形,她什么都明白了,拍了拍陆行云的手,走到床边慰问姜知柳,除了名贵的补品,另拿了满满一盒纯金翡翠首饰,有她用的,也有婴儿用的。
    姜知柳只看了看,让绿枝收下了。
    见她客气却疏离,老夫人露出无奈之色,语重心长道:“知柳,想当初,老侯爷被贬到南边做七品县官时,行云他爹爹才三岁,我肚里还怀了他二叔。正好那年发大水,老侯爷领着全县百姓治水,整整一个月,他经过陆家十次,却都没回来看过一眼。”
    “我心里不是没委屈过,可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为了陆家能有好日子,我一直告诉自己,忍过去就没事了。你看,我现在还不是夫妻和睦、子孙满堂。”
    说着她握住她的手,慨叹道:“咱们女人呐,既然不能在外面谋生,那就好好在家里替他守好这个家,他好了,家才好,家好,我们才好,你说是不是?”
    这是来敲打她了。
    姜知柳弯唇,笑意清浅,却未及眼底:“祖母说的是,知柳记住了。”
    “恩,这才是陆家的好儿媳。”拍了拍她的手,老夫人满是皱纹的脸上泛起慈爱的笑,又看了看陆行云,拄着拐杖缓步离开了。
    须臾,姜知柳感觉腿上一股湿热,摸了摸:“啊呀!尿了,快拿尿布。”
    怔了怔,陆行云连忙把旁边的尿布递过去,姜知柳却看都没看一眼,接过绿枝递过来的尿布,给婴儿换洗。
    薄唇一抿,他伸出的手握成拳头,缓缓垂落。
    片刻后,婴儿又闹觉,姜知柳本想站起来,却觉腰疼,只好扶着腰坐回去。
    “我来吧!”
    陆行云扔下尿布,立即伸手去接,却被绿枝抢先了。抬起的手再度放下,他让到一旁,眸中黯淡无光。
    旁边,丫鬟见姜知柳唇畔干裂,正倒温水给她,陆行云走过接,却把茶杯碰到地上,摔成两半。
    “哇!”
    婴儿本就闹腾,被突然的异响一惊,瞬间大哭起来。姜知柳远山眉紧蹙,朝陆行云冷冷望去:“你就不能消停点吗?杵在那里,当麻杆吗?”
    面上一滞,陆行云浑身僵直,眸中起起伏伏,拳头越攥越紧。半晌,他松开拳头,拖着沉重的步子出去了,背影萧条孤寂如一株斑驳的松。
    之后,陆行云一直告假在家,整整守了她一个月。
    可姜知柳对他淡漠得好似陌生人,直到出月子也只说了三句话,另外两句是“你要是没事,就去办你的案子,少在这碍事!”、“你这是故意的吗?明知道他爱哭,还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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