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阖上眼眸,深吸了口气,再睁开时,精芒一烁,含了三分锐利,七分坚定。
    他好不容易才见到姜知柳,他不会死的,绝对不会!
    之后的日子,陆行云每日都泡在含了不同毒药的浴汤,时而如万只虫蚁在身上钻咬啃食,时而觉得肠穿肚烂,时而又似烈火焚身,时而又似刀剑在脑子里砍凿...
    每一种感觉都不大相同,却一个比一个痛苦难熬。
    他每日抱着身子在桶里打颤,痛到极点更是淹在水里打滚,如同在十八层地狱里煎熬,当真是生不如死。
    他这才明白之前被当做器皿的人为何会咬舌自尽。
    期间他也有意志动摇的时候,想着反正姜知柳已经无碍了,他将来终会失明,再也握不住权柄去保护她了。
    那么死了又有何妨。
    可每每他一动这个念头,眼前总会浮现她牵着烨儿从茫茫雪地走来的情形,她的眼眸清澈的好似琥珀,含着淡淡的笑,将他的心紧紧揪住。
    他好舍不得她...
    这样一来,他死志全无,反而生出无尽的力量和对生的贪恋。
    他要活着,哪怕再也做不了那个身在高位,能护她一世安稳的人,他也要活着,至少还有机会,远远看她一眼,看看那令他心颤的微笑。
    靠着这股信念,他闯过一关又一关。
    其中他有二十次踏进了鬼门关,十次只剩一口气吊着,连冷月娘都以为他孱弱的身子扛不住了,可他还是活了过来。
    看着他一次次死里逃生,冷月娘的神情渐渐起了变化。有次陆行云连着吐了半盆血,脉搏若有若无,她竟急得额头出汗。
    为了救活陆行云,冷月娘连着看了两天两夜的医书,终于找到救他性命的法子,当陆行云终于好转苏醒的时候。
    她唰地站起来,将手边的热茶都打落了。
    阿缇一惊,赶紧去查看,她却毫不在乎,赶紧走到床畔,抓住陆行云的手:“你醒了?”
    见她不负往日的冷静与淡然,陆行云怔了怔,下意识把手抽出来,掩嘴咳了咳:“我没事了,多谢冷大夫。”
    一句冷大夫,让冷月娘瞬间回神,她不自然地收回手,敛去脸上的情绪,恢复往常冷若冰霜的样子。
    “嗯。”
    她应了一声,低眉沉默了片刻,默然地往外走,袖中的手却不自禁拢成拳头。
    旁边,阿缇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打了个转,露出沉吟之色,尔后也跟了出去。
    往后,冷月娘依旧如往常那般,日日拿毒药给陆行云浸泡,神情举止依旧清冷似山巅的冰雪,仿佛那日急切地抓住陆行云的人不存在过。
    在生生死死间徘徊了四十八次,陆行云已孱弱的不像个人,身形干瘦的跟个骷髅似的,脸颊蜡黄,眼角泛着一圈乌青,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最后一天,陆行云如往常般,用了饭就去浴室,可左等右等,阿缇都没有过来。他沉思了片刻,撑着身子走到主屋,见冷月娘正坐在那里看医书,低着眉,久久没有翻页。
    “咳,冷大夫。”
    陆行云拂着门框,咳了咳,脸颊泛起病态的嫣红。
    冷月娘抬眸,见男子立在那里,脆弱的像是一道风都能吹跑似的。
    “你走吧。”她淡淡启唇。
    “嗯?”陆行云不解地看着她。
    冷月娘没有言语,瞟了阿缇一眼,阿缇会意,拿了两盒瓷瓶走到陆行云跟前:“陆公子,我家姑娘不制这蛊毒了,这是她给你备的药。现下你体内的毒物相生相克,虽不至于要了你的命,但长此日久,你必定一命呜呼。”
    “这这红瓶子的事解药,这个黑瓶子的是调理身子用的,连服三月,你就无碍了。 ”
    陆行云怔了怔,看了眼她手里的瓶子,又看了眼冷月娘。
    “可冷大夫不是一心想制出最厉害的毒吗?且她...”
    他欲言又止,将冷月娘从不平白无故救别人的话咽下去了。
    阿缇回眸看了眼自家主子,眸里泛起慨然:“前几日给你用那七步夺命散的时候,你七窍流血,当即便没了呼吸。若非我家姑娘拿了珍藏的续命丸,全力救了你三天三夜,你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这最后一种毒,是昆仑派失传的奇毒,相传纵然练家子,遇上它恐怕也没有救,你如今如风中残烛,只怕再拿十颗续命丸也救不活你了。”
    缓缓的叙说似从风中飘来,含了丝淡淡的复杂。
    陆行云一凝,转眸朝冷月娘望去,明亮的日光从窗外照进来,正好映在她清冷的面容上,似寒玉笼了层光滑,皎洁剔透,不含一丝温度。
    她静静地注视着陆行云,眸光沉静,淡漠得没有半点波澜。
    作者有话说:
    女鹅下章就出来了
    第62章 生死魂梦
    陆行云低眉, 沉吟片刻,道:“多谢冷大夫的好意,只你对我夫人有活命之恩,我不能食言。”
    冷月娘双眸一眯, 半信半疑地看着他:“难道你不怕死?”
    “自然是怕的, 但这件事我必须做。”陆行云笑了笑,眉眼间淡若清风。
    此刻最不想死的就是他了, 毕竟死了就再也见不到姜知柳了。可当初求着冷月娘救姜知柳的人是他, 他若食言, 就好比过河拆桥, 更何况只差这临门一脚,若是退缩岂不功败垂成。
    冷月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他一双深邃的眼眸沉静透亮,这才相信他没有作伪。她抿了抿唇,眼底掠过一丝复杂:“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不后悔?”
    “不后悔。”男子负者双手, 身姿端昂笔挺,有种一往无前的气势。虽然他脆弱的好像琉璃, 一碰即碎, 可冷月娘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词“君子若竹。”
    “好。”冷月娘眸光一定,忽然站起来,案上的手握成拳头。
    “既然你都不怕, 我也不推脱了, 你放心,我必定全力保你性命。”
    “多谢。”
    陆行云拱拱手, 深深拒了一躬。
    接下来, 冷月娘连着六日给陆行云施针用药, 用的是她落英谷杨师兄独创的法子,能在极短时间内强健体魄,发掘人最深的潜能。只此法剑走偏锋,有极大的副作用,轻则大病一场,重则伤及根本。
    只此次凶险万分,她只能先行保住他的性命再说。
    用毒的那日,冷月娘亲自将陆行云带到浴房外面。陆行云正要推门时,却被她突然抓住。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陆行云一怔,淡然地笑了笑:“多谢,柳儿不喜欢欠人情,我也不喜欢。”
    手微微一僵,缓缓收回。
    “好。”冷月娘上下唇相碰,语声清冷。
    陆行云转眸,望了眼紧闭的门扉,胸口处绷的发紧。他深吸了口气,鼓足勇气将门推开。
    嘎吱。
    摇曳的纱帘后,水雾氤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
    他脊背一凉,双臂绷紧。他闭目,强自按住心神,尔后攥着拳头走了进去。外边,冷月娘看着他一步步走到纱帘后,被水雾淹没后,伸手阖上木门。
    她抿了抿唇,转身走到廊下,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双眸一闭,默默祷告。
    不远处,阿缇望着廊下容颜若雪的女子,下意识朝浴房瞥了瞥,眸中泛起复杂之色。
    她家姑娘是来自南诏,这个手势是向月神祷告家人平安,这么多年,她只见她为那位杨师兄做过一次。
    如今是第二次。
    .
    是夜。
    百里之外的扬州张灯结彩,烟火漫天,街头上的孩童们穿着新衣、唱着童谣,将鞭炮点的噼里啪啦。
    街巷里,姜知柳推开院门,朝不远处玩的正欢的烨烨招招手:“烨儿,快回来,该吃团圆饭啦。”
    “诶!”
    烨儿应了一声,朝小伙伴们挥挥手,撒丫子扑倒姜知柳怀里,脸颊和鼻头都冻得通红。
    “娘,我准备了礼物送给你哦!”
    “是吗,快让娘瞧瞧。”
    她捏了捏烨烨的小鼻子,满脸宠溺。烨烨随即拉着她走回屋里,从自个儿书桌抽屉里拿出一副卷轴,递给她。
    姜知柳徐徐展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雅致的小院,金灿灿的桂花开得耀眼夺目,树下立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大的容貌明丽,着石榴红衣裙,小的是个男童,圆圆脸蛋,粉雕玉琢。
    不用猜,自然是她和烨烨。
    看到这幅画,姜知柳愣住了。
    烨烨小心翼翼地扯了扯她的袖口:“娘,你不喜欢吗?”
    姜知柳低头,看着忐忑的小脸,眸光一软,弯腰拂了拂他的脑袋:“傻瓜,烨儿送我的我都喜欢,更何况我家烨儿画得这么好,我这个当娘的可自豪呢!”她拍拍胸脯,一副引以为傲的表情。
    烨烨舒了口气:“我还以为娘不喜欢呢。”
    “傻瓜!”
    姜知柳磕了他一个暴利,蹲下来将他搂在怀里,眸光柔的像是化开的春水。
    烨儿靠在她肩膀上蹭了蹭,小声道:“娘,我饿了。”
    “好,吃饭!”
    姜知柳眉眼含笑,牵着他去了外间,绿枝早就在那候着了。自出了陆府,但凡重要节日,姜知柳就免了她的礼节,所以团圆饭她也是上桌吃的。
    屋外鞭炮声噼噼啪啪,屋内笑语声声。
    三人一边喝酒一边用饭,因烨烨年纪小,用香蜜露饮代替。说了些近日的趣事,烨烨的目光忽然落在姜知柳旁边,神情也黯然了几分。
    “怎么了?”
    姜知柳揉揉他的脑袋,他只摇摇头,强打起精神说笑。
    饭后,众人一起守岁,待午夜的钟声响起,烟花此起彼伏,映得夜空灿烂如火时,三人走到廊下,朝窗外闭目祈祷。
    姜知柳心里默道:“求上苍保佑我母亲和兄嫂一家,身体康健,万事顺遂,保佑烨儿平安长大,无病无灾,保佑柳氏商行的生意更上一层楼,也...”
    心里的声音刚起了个头,便噶然而止。
    睁眸时,她下意识望向北方的夜空,那里黑的像一张网,遥远无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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