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绿把信纸丢到貔貅铜炉里,很快,纸张燃烧的灰与里头的熏香的灰渐渐混合在一起。
    眼看着信纸最后一角被火焰没过,盈绿这才放心点头,转头往床边走去,低声问道:“公主,那我们接下来……”
    “先与丞相见面再说。”叶渃淡声道,遮着面的长发被拢到耳后之后,面色已经变得沉静无比。
    第6章
    余下两日,叶渃并没有再见过谢雪斐。
    这夜叶渃一如既往用膳。
    凤彩宫里灯光亮眼,金色梁柱闪着璀璨光芒,叶渃手中拿着银筷,有些兴致缺缺地吃着碗中的菜。
    都是她爱吃的口味,且碟碟精致。
    哪怕她与谢雪斐如今成了僵局,这宫里的人,也没人敢怠慢她。
    但叶渃还是觉得,有什么不一样的。
    没有食欲,叶渃把放下手中的筷子,神色也不虞。
    盈绿见她不吃了,又惊又担忧:“公主,是不是不合口味?”
    叶渃摇了摇头,却又道:“你去给本公主拿些酸梅子来。”
    “啊……”盈绿惊了一下,立马去门口指使在门口的双菱:“去给公主拿一下酸梅子。”
    双菱说了一声:“是。”
    连忙往门口而去。
    等双菱离开后,盈绿转了回来,跟哄小孩一样跟叶渃道:“等双菱把酸梅子拿回来后,公主吃一点儿,再好好吃饭。”
    叶渃却并不言语。
    双菱很快便回来了,模样灵秀,端着放着酸梅子的姿态得体,只是,若是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她的鞋底,带着些许的黄泥。
    叶渃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纤白玉指,捏着一枚酸梅,放进嘴里,片刻之后,便蹙眉,把酸梅吐了出来,面色带了些愠怒:“怎么那么酸!”
    双菱手一抖,腿一软,立马跪了下来:“公主!”
    脑海中,蓦地闪现之前自己跑去找谢雪斐时,双菱小心翼翼地扶着自己,担忧不已的模样。叶渃知道,那时候的双菱,必然是真心的。
    只不过,而今这皇宫里当家做主的,并不是她。
    即使是换一个不是盈绿的人,也会为他办事。
    叶渃心底涌现一种无力感,挥挥手便疲惫道:“你出去吧。”
    双菱本以为公主会责罚自己。
    已经做好被罚的准备了,没想到公主又这么轻易放过了她,双菱双腿仍软着,身子却直了起来,垂头说了句:“谢公主恩典。”
    连忙端着手里平日里叶渃最爱的口味的酸梅子出去了。
    盈绿发觉了叶渃的异状,双菱一出去,盈绿便看向叶渃:“公主。”
    叶渃却并没有力气与她解释了,只问道:“安排好了没有。”
    问的,自然是见丞相的事情。
    她们与丞相见面,要商讨的事情非同小可,自然是要做到万无一失。
    盈绿自然是不可能再这么重要的事情上出差错,点头道:“已经安排好了,公主明日以出去散心为由。”
    叶渃想起谢雪斐那日匆忙狼狈离开的背影,捏着石榴红的宫装的指尖煞白。
    而今,谢雪斐实际上还是有些忌惮她的吧,明面上,他恐怕不敢公然与自己作对。
    一夜浅眠,叶渃第二日自然精神不济。盈绿掐着时辰,把她唤醒,而后给她简单打扮了一番之后,叶渃便坐着铺着软垫马车往宫外而去。
    果不其然,在宫门处,遭到了人拦路,是御林军统领林柏然,见她们出去,拦住了她们的去路:“公主出宫去要做什么?”
    林柏然俊眉朗目,长身玉立,一身黑袍衬得他整个人带着凛凛肃然之气。此人非常年轻,年纪不过二十三,但据说武功极为高强。乃是谢雪斐一手提拔上来的,
    都是他的人。
    叶渃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沉静地坐着。
    盈绿从马车里钻出头来,美目立马横了起来看着林恒然,便冷声斥道:“你放肆!公主的车驾你也敢拦。”
    林恒然自然是不敢拦,只是这几日宫里传来风声,说帝后不合——
    他深深地往叶渃的车驾看了一眼。
    虽然叶渃如今并未封后,但整个周京无人不知,里头的这位曾经大周最为受宠的公主,一定是未来的皇后。
    只是,帝后不和的消息一传出去,而新后仍然未立,大家也都纷纷开始猜测,这新后,是否还会是新帝的发妻。
    那个一手把新帝扶起来的女子。
    据说,她在新帝最为落魄的时候救了他一命,后来,尚他为驸马,再后来,让他入朝堂。而今新帝才有了这样的地位。当然,其中更多的,还是他自己足够争气。
    若不是他自己有这般气魄与能力,也不会有今日成就。这样的人,无论放在哪里,都会极有出息。但也必然不可能如今日这般出息。
    一时之间,林恒然竟然不知道同情谁更多一些。
    只因,私下底,谁不说今日新帝能有如今的身份地位都是因为这一位曾经大周的公主。
    可事实上,没几个男子,会不介意别人说,自己是靠女子上位的,尤其是九五之尊。
    “林统领是聋子吗?”女子清丽的声音再次响起。
    林恒然神思竟然不自觉地飘远了,被盈绿再度响起声音惊了一下,连忙回魂,陪笑退到一旁:“臣不过是例行公事一问,公主请。”
    盈绿鼻孔朝天冷哼了一声,吩咐赶车的侍卫:“走吧。”
    又不忘凶了林恒然一把:“有句话还望统领记得:我们公主,还是你的主子。”
    说着,凶巴巴地放下缀着东海珍珠的帘子。
    林恒然目送他们的车驾离开,片刻后,他招来身旁人:“你去禀报皇上,公主出宫了。”
    略略沉吟之后,他又沉声道:“罢了,本统领自己去吧。”
    林恒然走的很快,没多久就到了养心殿。门口濯云连忙进去通报,没多大一会儿,林恒然便被领着往里去。
    “陛下,林统领来了。”
    伴随着濯云的声音,正在伏台拿笔的谢雪斐搁下手中的笔,缓缓抬起一双狭长的眸,看着走进来的林恒然。
    年轻的帝王身着常服,虽然登位并没有多久,可身上的气势却一日比一日强。
    而他,不仅气度非凡,并且如今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为百姓造福祉,这样清正圣明的皇帝,倒是把前头的皇帝,都给比了下去。
    大周建国,也不过百年罢了,一共有六位皇帝。高祖善武,以马蹄平天下。后来建立大周之后,奢靡度日,掠夺百姓。他在位二十多年,大兴土木,酒肉池林,他倒是快活了,百姓反而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高祖死后,炀帝继位。这位皇帝继承了高祖奢靡的作风,只是,他并没有高祖那般用兵如神的本领。
    大兴土木的下场,便是丞相造反。当时大周版图是如今的五倍,丞相一反,便割去了一大半,而后来的几位皇帝,大约是遭到警醒,略有收敛,只是并不是治国之才,骨子里又带着几分自私的血液,大周的版图,也被周围的国家你占一点,我占一点,就越缩越小。
    先帝还是不差的,只是,终究是差了许多。先帝驾崩之前,西北边的边关,城门都被人破了,那时今上还是驸马,上书许多次说起边关之事,可皇帝沉迷丹药,随便打发人去了北边。后来若不是北边的游牧民族自己打起来,恐怕大周内乱时,这里已经没了。
    今上注重边防,兴修河坝,鼓励农桑,林恒然也是出自名门,自小熟读圣贤书,可也不得不赞叹,今上在治国安邦之上,颇具才华。据说齐人非常聪明,林恒然以前自满不信,可如今,眼前的今上是活生生的齐人,他却是无法不信。
    “何事?”
    清冷的嗓音把思绪飘远的林恒然拉回神,他微微躬身,对着谢雪斐,便拱手道:“陛下,公主出宫去了。”
    早就已经有人通报谢雪斐了,他倒是一点儿不意外,神色淡淡的,点了一下头:“哦。”
    皇帝的态度过于清淡,跟平宁公主一点儿都没有当初相敬如宾的模样,林恒然有些坐实了心中的猜想,但心里也仍然在犯嘀咕,略略犹豫后,他试探着问道:“陛下如今跟公主……听闻不和?”
    谢雪斐并不喜欢把自己的私事跟别人分享。哪怕此人,是他较为信任的臣子。声音骤凉,他毫不犹豫地逐客:“若是无事,便出去吧。”
    皇帝语气不甚好,林恒然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因为他提起平宁公主还是因为皇帝因为想起最近与平宁公主的不快,因而生气。但无论是哪一样,他都不能再问了。
    当今皇上心思敏锐,非等闲人能比,他若是再问下去,未必不会触怒帝王。
    林恒然连忙转了话题,说起另外的事情。谢雪斐语气这才和缓了许多,与他谈论起来。
    叶渃直接往城外的法华寺奔去。
    法华寺位于城外东边的山上,这里香火并不如城中的护国寺鼎盛,但据说法华寺求签极为灵验,故而,还是有许多人慕名而来。
    叶渃并没有直接去见丞相的人,而是先去大殿拜了佛祖之后,这才往后山而去。丞相安排好的人,便是在那里等着。
    领路是由寺中的僧人领着的,僧人一身灰袍,脖子上套着佛珠,双手合十,目不斜视在前边领路。行走时,脚步轻而快,快而稳。
    仍旧是十二月,两旁枝叶落尽,只有光秃秃的树杈。正午疏淡的阳光落在叶渃雪白的貂裘上,她由盈绿扶着,缓缓前行。周围枯木退开,没多大一会儿,便到了一座院子前。
    把他们领到了门外,僧人把她往里请:“公主,进去吧。”
    而后转身,背对着她们离开,没多大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
    “走吧。”叶渃率先往前,盈绿连忙跟了上去,刚踏上台阶,那合着的门,突然就开了。
    门后,立着一名青衣的年轻,男子面冠如玉,眼如星月,唇边含笑,翩然而立。是叶渃许久没见过的裴景瑞。
    第7章
    叶渃许久没见他,好像是她成婚之后,他慢慢便消失在了她的世界之中,这会儿骤然相见,她反应有些剧烈,张着嘴,愣愣地看着他,良久没缓过神。
    倒是裴景瑞要淡定一些,轻笑了一声后,款步走过来,手如小时候一般,摸上叶渃的头顶:“许久不见。”
    裴景瑞从小就对叶渃很宠,那时她还很小,他就像个兄长一样对她多加呵护。那时候丞相一直开玩笑,说让裴景瑞娶她进门,倘若后来没遇到谢雪斐,或许,叶渃会嫁给他。
    只是,后来遇到谢雪斐,叶渃才认清,自己对裴景瑞,只有兄妹之情。因此哪怕知道他看到自己嫁了别人会难过,她也义无反顾地,嫁了他人。
    而伤心不已的裴景瑞,后来便几乎淡出了叶渃的世界。
    回想起往事,叶渃觉得有些对不起裴景瑞,一时之间,并不敢与他直视。
    裴景瑞却是一副淡然的模样,行为落落大方,含着笑把她往里领:“走吧,我们进去谈。”
    他是丞相之子,今日会前来,必然是受了丞相的嘱托。虽然心底有些无底自容感,但抬头时,对上裴景瑞那真挚得没有任何嘲笑奚落之意的澄澈目光时,她心底,又镇定了许多。
    虽然当初最后没有选他,但裴景瑞见自己如今所遇非人,也没有露出一种“看吧,你嫁的人根本不如我”的目光,让叶渃心情平缓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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