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璀璨明珠, 却因官场倾轧,一朝坠落,就此蒙尘。
    对于一个心智聪慧之人而言, 大约只有疯傻, 才能忍受这无望的人生吧。
    最可惜的是,屠龙者,最后却成了恶龙。
    “大人, 这是从唐紫英家中找到的字条,都是唐紫英自己押的题, 还请大人过目。”秦越递上几团皱皱巴巴的纸,上面尽是各种策问题,其中一题便是今科秋闱的策问之题。
    “如今秋闱已过, 就算外头传出考题, 也不算什么新鲜事了, 本官如何能凭几道策问题, 就断定这疯子押对了题?”
    劳苑忍不住拧眉看着秦越:“除此之外, 你可还有别的证据?”
    若这事当真是这疯子弄出来的, 倒也不失为一个好结果, 起码说明秋闱官员中并无泄题之过,大家顶多算是渎职之罪。
    可劳苑再巴不得赶紧将此事了结,也不敢如此糊弄。
    一个疯子,怎么可能猜中秋闱考题?
    这说法未免太过荒诞,若无实证,如何让外面万千学子信服?
    若是激起那些学子的不满与抗议,反倒容易遭遇反噬,落得比现在更糟糕的结局。
    是以,劳苑只能慎之又慎,不敢行将踏错一步。
    “剩下的,便只能让他自己交代了。”秦越看向唐紫英。
    可唐紫英听到这话却毫无反应,正玩闹似的去抢衙役腰间的刀,最终被两个衙役反压在地。
    “呜呜呜呜……放开本状元!你们大胆!小心本状元打你们板子!”唐紫英趴在地上,涕泗横流,看得众人齐齐皱眉。
    “秦越,你不会是为了替你族弟脱罪,故意找了这么个疯子来抵罪吧?”劳苑看着这个冒着鼻涕泡泡的疯子,无论如何也不敢将他与猜中秋闱考题的聪明人联系起来。
    任谁也无法相信,这个疯傻呆愣的男人,会是今次秋闱泄题的关键人物。
    许多人都与劳苑一样的想法,这秦越为了给族弟脱罪,当真是不折手段,竟将苏城有名的疯状元抓来抵罪。
    站在劳苑身后的幕僚忍不住开口道:“小的知道此人,他确实曾是苏城案首,但是已经疯了十几年了,几乎全苏城百姓都知道他是个疯子。秦公子你若是拿不出实证,让劳大人如何跟全城百姓交代呢?”
    秦越走到唐紫英身边,半蹲了下去,与他目光直视,淡然开口:“你还记得邢科刑大人吗?”
    原本还在疯言疯语的唐紫英瞬间噤声。
    唐紫英的反应,让众人都察觉到了一丝怪异。这疯子怎么听到刑大人的名字就突然不对劲了?
    劳苑心中大感不妙,开始后悔为何要轻信这个秦越!
    原以为他是要把责任推到这个疯子身上,可谁能想到,他竟然牵连出了当今礼部尚书邢科!
    劳苑想要阻拦,却已经来不及。
    “你等这一天,其实已经等了很久了吧?就算我不找到你,你也会马上自己站出来认领罪名的。”秦越的话,惊讶了众人。
    唐紫英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浑浊的双目中隐约透露出一丝恍惚。
    多年以前,他也如眼前人一般意气风发。
    而如今……
    唐紫英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十五年前,你是苏城案首。那年秋闱,你猜中考题,一时兴起,在酒后说与他人知晓,哪知却惹来大祸。当是时,江南官场腐败,上下勾结,有人买卖考题,惹怒众生。十八位江南学子以死求公正,瞬间震惊朝野。”
    秦越徐徐说起当年的事,尽管在场许多人都对那些事有所耳闻,却还是被他清朗低沉的声音所吸引。
    朱昭熙抱着剑,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站在大堂上却毫无畏色的少年。
    他这人怎么总是这般出人意料。
    “朝堂对此格外重视,派了当时还是郡王的陛下南下江南彻查此事。江南官场风声鹤唳,时任锦州知府的便是邢科刑大人,他虽没有参与舞弊之中,但也难逃失职之罪,为了将功赎罪,他宁可错杀也不愿放过。所以哪怕没有证据证明你参与舞弊,就因你曾当众说出考题,刑大人还是夺了你的功名,再不许你参加科举……”
    劳苑听得背后的冷汗直接往下掉。
    不仅牵连到礼部尚书,还牵扯到了当今圣上!这秦越,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可他还想要自己这顶官帽呢。
    劳苑连忙开口阻拦:“这些陈年往事,不过是你猜想,如何能算数。”
    然而劳苑此话一出,一直沉默着的唐紫英却反倒开了口:“邢科凭什么定我罪名!以我的才学,何须舞弊!”
    唐紫英蓦地抬起头,花白的碎发下一双眼睛赤红而怨恨。
    “我乃堂堂苏城案首,押中试题,轻而易举!他明明没有证据,却还是判了我的罪名,夺了我的功名!他怎敢!怎敢这样毁我前程!毁我一生希望!”唐紫英一下挣脱了衙役的束缚,踉跄着站了起来。
    他环顾四周,目光锐利而愤怒,声声泣血地控诉着:“我寒窗苦读十几年,父母对我寄予厚望,得知我被褫夺功名之后,一病不起……不久人世……我妻子嫌我累赘,带着儿子一去不归……从此以后,我家破人亡,孤家寡人,你们说,难道我不该恨吗?!”
    周遭的人都沉默下来,被唐紫英盯上的人都默默地低下了头,或是转移了视线,唯有秦越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自那之后,你便开始装疯。”秦越一语道破真相。
    “否则呢?!如果换做是你,你不会疯吗?!”唐紫英对着秦越的目光,厉声问道,“假如事情发生在你身上,你当如何?!原本备受赞誉的才子,沦为人人唾骂的舞弊者,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若是不疯,如何才能活下去?!”
    唐紫英的声音尖锐而撕裂,让人不禁感受到那憋屈了十多年的愤怒与怨憎。
    “这些年支撑我活下来的动力,便是洗刷我身上的冤屈!哪怕……不折手段!我也要向世人证明,我唐紫英,真才实学,无需舞弊,更不会舞弊!”
    “所以,这些年,你借着疯状元的名头,一直对外嚷嚷着,说你知晓考题。”秦越替他说出下文。
    “没错!无心者只当我胡言乱语,有心者……自然愿意一试……”
    这世上,多的是病急乱投医者,那些久考不中的考生,烧香拜佛,旁门左道,只要能试的,都愿意一试。
    虽说唐紫英被人戏称为疯状元,可万一这人疯了,才学未疯呢?
    有那殊死一搏的,便会找上门来。
    这十多年,唐紫英先后押中过几次考题,但是要想成事,却也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首先,那些舞弊的考生,自然是不会主动说出此事的,行事也是慎之又慎,轻易不会被人发现。
    而唐紫英又疯名在外,哪怕他自揭其短,只怕也不会有人相信。
    所以,要想让世人知道他唐紫英有押题之能,须得天时地利人和。
    他等啊等,等了三年又三年,终于等到了这个时机。
    当他听到今科秋闱泄题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的计划终于成功了。
    而助他一臂之力的,竟然是一对族兄弟。
    一个阴差阳错知道泄题一事,莽撞上告,另一个为救兄弟,直接将事闹到人尽皆知。
    唐紫英苦等了十五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这个年轻人没有说错,就算他不找上门来,唐紫英自己也会在不久之后宣告此事。
    他就是那个泄题者!
    是他猜中了今科考题!
    一如当年!
    “是我,是我猜到了今科试题,是我告诉了别人,是我,一切都是我做的!”唐紫英狂傲大笑,全身激动地颤抖着。
    “我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了!”唐紫英突然冲到劳苑面前,幸亏衙役及时将他拦下,这才没有让他冲上公堂。
    “邢科,你明知我是冤枉的,却为了你项上官帽,辱我清白,夺我功名,毁我前程,害我终身!我要让全天下知道,你是个道貌岸然的小人!”
    唐紫英指着劳苑破口大骂,这一刻,他又好像是真的疯了,仿佛置身于十五年前,错将眼前的劳苑当做了当年的邢科。
    “还不赶紧把人拿下!”劳苑擦着额头上的冷汗,连忙下令将人关押起来。
    看着衙役堵住唐紫英的嘴,将他拖下去的一幕,秦越上前一步,拱手道:“劳大人,学生勉强懂些医术,这唐紫英虽装疯卖傻多年,但是身体还算康健,若无意外,再活个十七八年不是问题。想必……关在牢里几天,应当不会有什么事吧?”
    劳苑立马就听懂了秦越话中的暗示,这是要他别想趁机灭口呢!
    劳苑瞥了一眼站在一旁始终不发一言的勇毅侯府长公子,他是不要命了,才会在这位眼皮子底下暗下黑手。
    “本官自然会秉公处置。”劳苑肃然着脸,俨然一副刚正不阿的模样,仿佛之前对秦敏私下用刑的人不是他似的。
    “那学生就放心了。”秦越拱手谢道。
    劳苑看着他这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顿时牙痛不已。
    第八十章 、中风症
    唐紫英在公堂上的这段怨恨斥怼, 足以证明事情真相,秦敏所告之事并非子虚乌有。
    此次秋闱,确实发生了泄题事件。
    劳苑连忙下令, 根据秦敏所画画像,寻找那个涉案的学子。
    可事情远没有这么容易就了结。
    唐紫英这事,不仅涉及十五年前的江南舞弊案,还牵扯到了当今礼部尚书, 这该如何对上交代, 成了劳苑最头疼的事。
    等到秦越一行人离去, 劳苑立即马不停蹄去找了莫盛宇与邱然两位主考官。
    “莫大人、邱大人,您二位救救下官,这事到底该如何是好?”劳苑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心中焦虑不已, “谁能想到,此事竟还牵扯到了邢大人?下官不过区区知府,哪敢置喙刑大人的事?可若是就这么当做无事发生, 不给外头那些学子一个明确交代,只怕……堵不住幽幽众口啊!”
    劳苑虽三令五申, 不得将公堂上的事外传,可俗话说,若要人不知, 除非己莫为, 这事怎么可能瞒得住?
    秋闱泄题案本就是苏城热门话题, 自古以来, 但凡牵扯到舞弊一事, 那些平日里手无缚鸡之力的学子, 便个个都如打了鸡血似的, 比谁都要起劲。
    唐紫英所说之事若是真的,只怕会得到不少人的同情。若这群激愤的书生吵着要一个结果,又该如何是好?
    “着什么急,朝廷的钦差,只怕也快到了。”莫盛宇瞥了劳苑一眼,十分淡然道。
    “莫大人可知道,这次来锦州的钦差,是哪位大人啊?”劳苑的消息到底不如莫盛宇灵通,听到他这么说,顿时忍不住希冀地问道。
    “陛下自有安排。”莫盛宇说了等于没说,堵得劳苑无话可说。
    “既然如此,那下官也只能用这拖字诀了,只等钦差大人到访,再做决议了。”劳苑惺惺作态地叹了口气,一副极其为难的样子。
    邱然略有些嘲讽地扯了扯嘴角,但转瞬又变成了一副和善模样:“劳大人辛苦了,这个秦越,可是相当不好对付啊,他竟会想到泄题之人,是个疯了十几年的人。”
    “谁说不是呢?”说起这个,劳苑可是真的头疼,“两位大人今日是没见到,那位勇毅侯府的长公子,就跟随从似的跟在秦越身后。下官派去桃溪的人专门打听了一圈,竟也无甚结果,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哪来这么大的本事,竟与勇毅侯府攀上了关系。”
    听到劳苑这话,邱然和莫盛宇的表情也渐渐严肃起来。
    “哎,这秦越到底有什么砝码,下官也实在探不清,如今反倒不敢轻举妄动。”劳苑叹息一声,也算是间接解释了自己最近的所作所为,实在不是故意偏袒秦越,而是根本不敢冒险,只好一切都按章程来办。
    先是冒出个上将军安荣昌,转头又来了个勇毅侯府长公子,谁知道之后还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大人物出现?
    “一个小小秀才,难道还能通天不成?”莫盛宇轻蔑一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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