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夫人泪水涟涟,“你一夜没回房,我也吓得一夜不敢睡,天还没亮时,有卖花的贩子从后门递了一瓶药给仆妇,说是有人叫他送来给我的。”
    “我打开来一瞧,竟是与昨儿吃的毒药是一样的,”祁夫人气得几乎要将帕子揉烂,“我才命人去请大夫来瞧,才知那哪是什么毒药解药,分明是市井间小孩儿吃的糖丸!”
    “夫人!”
    祁玉松只觉自己眉心跳动,他满腹怒火却隐忍着未曾发出,“毒药哪有甜的?你啊真是……”
    “老爷还吃过毒药不成?你又怎知没有甜的?”祁夫人哭着反驳。
    “你……”祁玉松按了按太阳穴,他此时后脊骨都是冷的,“夫人,威胁你之人,可是一名年约十六七的少年?”
    祁夫人用揉皱的帕子擦了擦沾着泪痕的脸,“什么少不少年的我不知,他戴着幕笠挡着脸,我什么也看不清。”
    祁玉松听罢,一手扶案半晌无言,最终唤了门外的侍女进来将哭哭啼啼的祁夫人扶回去。
    “大人,看来那小子是知晓您的身份了……”书房内寂静了片刻,赵管家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这么做,无非就是想告诉我这个。”
    祁玉松扶额,一张英气的面容带有深深地疲惫,“想不到他年纪轻轻,却有如此心计与本事,倒教我……阴沟里翻了船。”
    他自以为谋算得好,却未料变数最终出在那个神秘少年身上。
    给卫国公夫人准备的生辰礼几乎花费他大笔的钱财,那可远不止是赵管家承诺给那少年的五十金那样简单,如今,五十金尚在,生辰礼却没了。
    “难怪他一拖再拖,一定要到昨夜才肯动手。”到此时,祁玉松才终于发觉自己究竟是惹了怎样一尊煞神,“梦石对他无用,他应下此事时,只怕就已经猜出我要取他性命。”
    还真是睚眦必报。
    “可是大人,那生辰礼可如何是好?您自玉京贬官至容州一年有余,如此一来,您何时才能重回玉京?”
    赵管家满脸凝重。
    “她到底是我的姑母,”祁玉松在桌案后的太师椅上坐下,浑身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穿透窗棂的天光一缕一缕投在他的脸上,他徐徐一叹,“趁着时间还未到,再准备一件吧。”
    只是到底再拿不出更多的银钱来做出那样一件东西了。
    赵管家先低声称是,又小心地问,“那梦石……”
    “人一定要找,却不能声张,”祁玉松说着坐正了,他神情肃冷地盯着赵管家,“那少年如今毕竟也算握着我的把柄。”
    他还得再想想应对之策,否则一旦有风声透给晋远都转运使,他不但会因此与孙家结仇,只怕还会再添许多麻烦事。
    而梦石,他是无论如何都要找回来的。
    ——
    冬日才亮的天色透着一种厚重的鸭蛋青色,山道上马蹄声响,商绒昏昏沉沉的,蜷缩在一个人的怀里慢慢地睁起眼睛。
    风是湿冷的,苍翠的远山点缀一簇一簇的白,她茫然地看了会儿,又仰起头。
    兜帽滑下去一些,少年白皙的下颌映入眼帘。
    折竹低头,没料想她的眼睫轻轻地擦过他的下颌,有点痒痒的,他似乎顿了一下,索性抬首没再看她,只道:“我只让你喝酒壮胆,没让你喝光它。”
    他的声线与风雪一般冷,商绒面上浮出一丝窘迫的神情来,她垂下脑袋,说:“你的葫芦很小,我只喝了两口就没了。”
    然而,她喝的是两大口。
    也不知他是从何处买来的花酿,清甜又带花香,喝下去并不割喉,反倒柔润舒服,但没想到,它的后劲却很大,她是第二次沾酒,难免醉倒。
    商绒没听到少年说话,只听他意味不明的哼笑一声,她立即想起来在杏云山上的事。
    他是个喝两小口酒就要醉倒的人。
    商绒忙要抬头,却不防他忽然将兜帽一下扣到她头上。
    视线半遮起来,她并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好说,“折竹,以后你想喝什么酒,我都买给你。”
    “以后?”
    折竹挑眉,垂眼盯着她兜帽雪白的兔毛边儿。
    漫漫晨光里,风声也清晰,商绒嗯了一声,伸出手朝他比划着说,“至少,我们还有两卷书那么厚的以后。”
    两卷书那么厚。
    这样奇怪的话落在折竹耳畔,他忽而轻笑,“如此说来,你要花上不少的时间才能替我默完?”
    商绒想了想,说得模棱两可,“总归是要些时日的。”
    她有着自己不能言说的心思,不愿被他看穿。
    晃神的片刻,她忽听身后有细碎悦耳的声响传来,不过只一瞬,少年白皙修长的手指握着那东西递来她眼前。
    商绒一看,竟是金灿灿的一支仙阙锁玉娥簪,赤金雕琢的仙阙细致入微,镶嵌其中在窗棂探头的白玉仙娥更是栩栩如生,明珠被镌刻作云雾状托着楼阙,底下坠着细碎的赤金流苏与宝石珠子,碰撞着发出清脆犹如雨滴簇蔟拍打在栏杆的声音。
    商绒仰头望见少年在寒雾里清隽的眉眼,他纤长的睫毛沾着雪粒:“要吗?给你玩儿?”
    商绒生在皇家,一岁入宫,曾有千种珍奇万种宝物在她眼前,她如何不知此时握在折竹手中这支仙阙锁玉娥该有着怎样的价值。
    可却,偏偏又是一支寻仙问玄的死物。
    “我不要。”
    商绒的眉头轻拧起来:“什么老气的式样,我不喜欢。”
    “我看也是。”
    折竹漫不经心地应一声,一缕发丝微拂他白皙的脸颊,他的神情没什么变化,只是眼睑下有一片倦怠的浅青,他有点懒得说话,却还是简短道:“那便熔了它买酒。”
    说着,他将那簪子随意地扔进马鞍旁坠挂的杂物袋子里。
    但他又忽然将缰绳塞给她。
    商绒不明所以,抬首却见少年才打了哈欠,他低下头来与她相视,她看清他的眼尾泛着一片薄红,看向她的一双眼睛也好似沾着潮湿的雾气。
    她抿了一下唇,什么也没说,忐忑地握紧了缰绳,但此时山道上寂寂一片,没有往来的车马过客,马儿也走得很慢。
    也许是声声马蹄催人眠,她听见山间的清风,也听见少年近在咫尺的呼吸声越发趋于平缓。
    忽然间,
    她的肩上一重。
    商绒的脊背一僵,慢慢的,她侧过脸,看见少年的下颌抵在她的肩头。
    他的睫毛又浓又长,如此青灰的天光下,更衬他白皙的面庞透着疏离的冷感,唯有他卧蚕处的那颗小小的痣是生动的。
    有风带起她的一缕浅发轻轻地拂向他的眉眼,商绒伸手,风在指间穿梭,她捏回了发丝。
    再转过脸去,她望向弥漫寒雾里,幽幽一山碧,次第卷天青。
    第18章 人影双
    山道悠长,马蹄声慢,商绒手握缰绳在寒烟栊翠间也酝酿出一丝困意,然而倏忽之间,“砰”的一声,重物落地。
    她吓了一跳,与此同时,原本不知不觉依靠在她肩上的少年也蓦地睁开一双漆黑的眸子。
    带了几分未消的朦胧睡意,他的神情却是锐利而警惕的。
    商绒随之看去,只见原本横趴在马背上的道士梦石此时已摔在了地上,散乱的发遮去半边面容,他却仍旧人事不知。
    “先找个地方睡一觉。”
    折竹松懈下来,他慢吞吞地打了一个哈欠,一双眼睛添了细微的水雾,嗓音也透露几分倦怠的喑哑。
    此地山林茂盛,常有猎户上山打猎,折竹毫不费力地在山中寻了一处旧屋,许是被弃置许久,推门进去便是飞尘迎面。
    商绒捂着鼻子咳嗽,却见折竹拎着那道士的后领大步流星地踏进门去,然后随手一丢,那道士身子一软,便直接靠在了墙根。
    屋子虽简陋逼仄,但好歹有一张竹床,一桌一凳,关上那道门,也能暂时遮蔽山中风雪。
    商绒的嗓子又干又痒,来的一路已经在咳,此时见了屋子里积蓄的灰尘便又咳得更厉害了些,她看着折竹径自掀了那积灰的青纱帘子走到竹床旁去。
    青纱帘影影绰绰勾勒他颀长的身姿,他随手掀了那堆破烂被褥扔到一旁去,大约因为被褥的遮挡而竹床上不见什么尘灰,他便要躺下去。
    细微的尘灰在窗外投进来的光色里颗粒分明,他蓦地回过头来,青纱帘微微晃动,好似被吹皱的湖面。
    明明隔着这样一道涟漪微泛的帘子,他的面容并看不真切,但商绒还是察觉到他在看她,她一瞬无所适从,甚至抿起嘴唇,强忍起喉间的干痒。
    她到底也没忍住,没咳嗽,却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
    折竹也许是困极,眼尾都是红的,也不知为何掀了帘子出来,轻瞥商绒一双水雾盈盈的眼睛,却是什么也没说,径自出去了。
    商绒不明所以,跟了上去。
    她来时,也有见到那一条嵌在开阔山坳的溪流,而此时,她又跟着折竹走回了这里。
    “折竹……”
    商绒不知他在溪畔看什么,才出声唤他,却见他借力一跃,飞身至溪水中央,那柄软剑在日光下粼粼闪烁,剑锋迅疾地劈开水波。
    她只见他玄黑的衣袂轻盈随风动,转瞬他已稳稳落在溪畔。
    少年抬起握着剑柄的手,两条鱼整整齐齐地穿在他的剑锋上,阳光落在他弯起来的眼睛里,漂亮的光斑清辉漾漾。
    商绒怔怔望他。
    再回到山中旧屋,那道士仍靠在墙根没醒,而商绒坐在已擦干净的凳子上,看着折竹将洗净的风炉就着门外堆放的木柴来点燃,煮了一瓦罐的鱼汤。
    马背上的杂物袋里有一只竹管,里头是雪白的盐粒,所以此时的这锅鱼汤才能鲜而有味。
    商绒嗅到那极香的味道便紧紧地盯着煮得咕嘟冒泡的瓦罐,折竹舀来一碗,抬眼瞥见她那副神情便颇觉好笑,将那碗鱼汤放在她的面前,“你脸上的东西已戴了许久,应该快脱落了,你便先摘了,也好喝汤。”
    商绒摘了面具,捧着发烫的汤碗,看着他转身走入那青纱帘后,吱呀的声音响了一瞬,是他躺在了那张竹床上。
    被风呛得泛干的嗓子因为温热的鱼汤而好了些,商绒坐在凳子上,小口小口地抿着鱼汤喝,她的那双眼睛一会儿看嶙峋腐朽的木墙,一会儿看墙上挂着的蓑衣,再看脚下开裂的木缝。
    她看见墙根的道士,他仍旧是折竹将他扔进来时的那个姿势,动也没动一下。
    动作极轻地放下空空的碗,商绒站起身来,迈的步子也很轻,她小心翼翼地走到那道士面前,盯着他那张满是脏污的脸片刻,她蹲下身去,印着宝相花纹的裙袂轻拂地面。
    她试探着,伸出一根手指靠近那道士的鼻尖,平稳的呼吸如风一般轻拂她的指节,她松了一口气,又站起来垫脚去取挂在墙上的蓑衣。
    蓑衣被挂得有些高,她费了会儿力气才取下来,撇过脸去抖了抖那蓑衣外面的灰尘,屏住呼吸等着漂浮跳跃的灰尘一颗颗在光里散开,她才又走到那道士面前,将厚重的蓑衣盖在他身上。
    转过身瞧见风炉上热气已经散去许多的瓦罐,她回头看了看那道士,又去看帘子后那一道少年的身影,便拿起来桌上的瓦罐的盖子盖上去。
    风炉里烧的是折断了木柴而非细碳,木柴燃得快些,所以商绒便坐在桌前,学着折竹时不时地往里添柴。
    她始终静默,屋内只有木柴燃烧迸溅的火星子偶尔发出噼啪的声响,一窗风雪弥漫,满室静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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