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他像是忽然察觉到什么似的,提着灯快步下了石桥。
    星子在夜幕堆积,月华无声朗照檐上,商绒抱着双膝隐在两方院落中间的一道空隙里。
    她听见在周家吃喜宴的两户人一前一后地回来了,听见好几个孩童开开心心地在院子里跑,听见他们的阿娘无奈又温柔地唤他们进屋洗漱睡觉。
    然后院子里的灯灭了,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了。
    她蜷缩在一片浓黑的阴影里,动也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盏灯笼的光忽然临近,照得她满是泪珠的眼睛几乎有些睁不开。
    她抹了一下眼睛,在那片暖黄的灯影里,看见少年那张神情平静的脸。
    “躲在我躲过的地方,”
    她愣愣的,只见他走近,在她面前蹲下身,他清泠的嗓音这样近,“你还真是聪明。”
    “你知道我的身份。”
    她的嗓音发紧,眼睫沾的泪珠令她有点看不清他。
    她原想在这里躲到他们找不到她,再趁着夜色悄悄地离开这里。
    “因为这个,你就要离开我?”少年将灯笼放在一旁,一双漆黑清透的眸子盯着她。
    商绒摇头,抿着唇好久,她眼眶泪意更为汹涌,“不是,不是……”
    “折竹,我要走了。”
    她的眼泪终于还是一颗颗砸下来,她望着他,哭着说,“你知道我的身份,你知道我很麻烦的,我很有可能会害死你,害死梦石叔叔,我不想,我真的不想这样,我想要你们好好地活着……”
    少年眼见她脸上的面具鼓起来一个一个的小包,他索性伸出手,替她摘了下来,片刻,他才开口:“若我不让你走呢?”
    却不料,他话音才落,她的双手伸来便握住他手中的剑,纤薄锋利的剑刃瞬间割破了她的手掌,她却紧紧地攥着它,横在自己的颈间。
    殷红的血珠从她掌中滴落,他的双眸微微大睁,握着剑柄的手分毫不敢动,生怕再令她掌中伤口更深。
    “商绒……”
    他的语气骤冷,添了几分焦躁。
    “折竹,我跟着你的这段日子,”她满脸是泪痕,掌中的剧痛令她眼眶更酸,“是我这辈子做过最美的梦了,可是这个梦,如果要以你为代价,我情愿早一点醒。”
    她说,“你明明也有自己为难的事,我都听见了,我做不到无视你的为难,成全我自己的逃避之心。”
    她想起少年在那对新人的房中喂给她的那颗桂圆的滋味,她觉得自己永远也忘不掉了。
    “折竹,”
    她哽咽着唤他,“你让我走,好不好?”
    左右两间院子里寂静无声,无人知的空隙里,少年一言不发,目光从她的脸移到剑刃上滴答而下的血珠,再重新移到她的脸上。
    “松手。”
    他握住她的手腕,轻声说。
    少年此刻凝视她的这双眼从来没有这样温柔过,她迟迟没有反应,他便再开口:“听话。”
    可她是一只固执的蜗牛。
    她始终沉默与他对峙,明明外壳这样坚硬,她哭红的眼眶看起来却那么的可怜。
    他忽而轻轻一叹。
    一旁的灯笼映照少年隽秀漂亮的眉眼,星子在他身后闪烁,他鬓边乌浓的一缕浅发轻轻拂动。
    忽然间,
    他倾身而来,毫无预兆的,他微凉的唇抵上她的嘴唇。
    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他生涩的一个吻带着几分清冽的酒香。
    这一刻,坠在商绒眼睫的泪珠滴落下去,她不受控地大睁起眼睛,无意识地屏住呼吸。
    他手中还握着剑柄,而她沾满鲜血的手还攥着他的剑刃。
    鲜血已浸湿她的衣袖。
    她又听见他的声音:
    “你也许不知道,簌簌这个名字,其实我也很喜欢,因为它让我觉得,你离我很近。”
    “所以簌簌,”
    “我不怕的事,你也不要怕。”
    第47章 神溪山
    商绒脑中一片空白, 手上紧握剑刃的力道松懈半分,但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少年的双指忽然点在她的后颈。
    眩晕袭来, 她失去所有力气, 闭起眼睛。
    折竹将沾血的剑刃缠上腰间金扣,顺势扶住她倒向他的身体,他静默地抱着她站起来,转身。
    被遗弃在地上的那盏孤灯照着他清瘦颀长的背影,在无人知的这道狭窄空隙中, 燃烧尽最后的蜡痕。
    “她这是怎么了?”
    梦石满头是汗,在小河边瞧见月光底下的人影便跑上小石桥去, 见少年怀中抱着的姑娘双眼紧闭, 满手是血,便吃了一惊。
    “先回去。”
    折竹言语简短。
    春夜漫漫,有风穿梭竹林之间带起阵阵簌簌声响, 屋中燃了几盏灯, 照着床榻上那个姑娘红肿的眼皮, 苍白的面颊。
    少年沉默地盯着她看, 动作轻柔地替她清理伤口, 上药, 再包扎。
    直至有细微声响敲动窗棂, 他才抬起眼睛轻瞥一眼, 随即站起身, 走出门去。
    他不知他才出门, 躺在榻上的姑娘便睁开了眼睛。
    她久久地盯着自己被细布包扎起来的双手看, 脑海里浮现那两方院墙之间狭窄的空隙, 她想起他的吻。
    他的嘴唇软软的, 也凉凉的,气息离她那样近。
    手背抵在唇上半晌,她坐起身来,抬起头目光慢慢移动着,最终盯住案上的笔墨。
    少年再未归来,屋内烛灯在窗纱上映出一道纤瘦的影子,她坐在案前,忍着手上的剧痛,泼茶磨墨,铺展宣纸。
    他不知道,其实比起《太清集》,她更常抄写《青霓书》,每一年的年尾,每一月的月初,凌霜大真人都要她抄写《青霓书》火祭仙神。
    她早已将其烂熟于胸。
    殷红的鲜血将细布一点一点浸湿,她握着笔的手却始终没有半分松懈,泛红的眼眶无声积蓄起泪花,又被她生生忍下。
    白昼更迭长夜,晨光青灰泛冷。
    梦石听到门外一道陌生的声音传来,便当即披衣起身,他才推门出去,便正见门外站着一名青年。
    “梦石,为你女儿报仇的机会,你要不要?”那青年开口便问。
    梦石瞳孔微缩。
    待他跟随那青年走入繁茂竹林,晨间的雾气在其间缭绕,他在一片婆娑竹枝间隐约瞧见不远处守着数名年轻人,而那竹叶堆积的地上则蜷缩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男人,大约是被塞住了嘴,他只能发出模糊的声音。
    “折竹公子……”梦石喉咙发干,他已意识到了些什么,听见脚步声,他蓦地转过头来,便正见那少年走近。
    “梦石道长可还记得我曾与你做的交易?”
    将明未明的天光下,黑衣少年的眉目疏冷,“我替你寻仇,你若有可报答处,便要报答她。”
    “公子请说。”
    梦石回头望一眼疏影间那狼狈的男人,他原本温和的眉目泛起森寒,衣袖间的双手也不由紧握起来,青筋鼓起。
    “你是个聪明人,应知她在躲避些什么,”折竹的目光停驻于他的脸上,意味颇深,“我如今遇上了麻烦事,脱不开身,只能请你先与我的这些人一起送她去业州神溪山。”
    “待我事毕,我便尽快赶过去。”
    神溪山?
    梦石并非没听过此地,“可我听闻,神溪山已十年不见外客了。”
    折竹闻言,从怀中掏出来一枚浑圆如月,内嵌桂花玉树的玉佩扔给他:“有了这个,你们便不是外客了。”
    说罢,他看向一旁的姜缨,轻抬下颌。
    姜缨当即颔首,将手中的剑递给梦石。
    梦石望着他递来的那柄剑,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伸手接下,手指紧紧地握起剑柄,在这片雾浓的林间,他转过身,看着那个被捆缚的男人,他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摸身上的布袋子,却发觉,自己出来太急,竟忘了。
    他提着剑,憋红了眼眶,一步步朝前去。
    惊恐的呜咽声没一会儿消失,迸溅的鲜血洒在林间竹叶上,一颗颗血珠滴答而落,但剑刃刺入血肉的声音却还没有停止。
    折竹转过身,对身侧的姜缨道:“此去业州,你须得多注意他,若他有任何异动,该杀便杀。”
    如此无情又残忍的一面,才是姜缨心中的栉风楼护法十七。
    这少年从来都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
    但姜缨才要应声,却听他又添一句:“但不许当着她的面。”
    “是。”
    姜缨低首。
    “待我走后,”折竹隔着林间疏影,望向那间院子,他浓密的眼睫被晨风吹地微颤,“你立即带他们离开。”
    即便凌霄卫已查到容州,也并不能说明他们便能在其间梳理出蜀青这条线来,但为求万全,提早离开蜀青也好。
    梦石从林间提了那柄沾满血的剑出来,他的外袍上全是斑驳的血迹,而林间一片萧疏,他再未看见那黑衣少年。
    “他已经走了,”姜缨见他浑身浴血,又瞥了一眼林中那具被捅成筛子,面目全非的尸体,“你们也该走了。”
    如此手段,作为杀手而言,的确不算得什么稀奇的。
    但姜缨知晓此人曾是个道士,并非是常做杀人生意的杀手,如此看来,便有些不一般了。
    梦石怕自己身上的血吓到商绒,便将外袍脱了,他回去时,院中尚无动静,他便在房中换了身衣裳,再将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好,便去阶上敲主屋的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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