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缨一边推开那道院门,一边对身侧的少年道。
    折竹走入庭院中,四下萧疏一片,蝉声在枯树上显得有些惫懒,日光照得浮尘粒粒分明。
    他走入厅堂内随意打量着四周,旁边两间偏房的门半开着,他用手中那柄剑将近处的偏房门抵开,走进去。
    灰尘的味道极不好闻,他扫视着那积灰的床榻,又看向桌面上不寻常的灰痕,以及那一盏被蜡油凝满的烛台。
    “公子,我昨夜便发现这里有些打斗的痕迹。”
    姜缨绕过倒在地上的凳子,指向桌腿上那几道并不深的痕迹。
    “力道不深,切口不大,”
    折竹上前,在磨损缺角的桌腿底下摸出来一片卷曲的绢花瓣,“是个用匕首的女人。”
    “应该便是陈如镜带在身边的那个女子。”
    姜缨说道。
    折竹并不说话,视线凝在一处,他一脚踢开散架的木凳,底下有个油纸包,姜缨当即上前将那油纸包捡起来,里头是极少的饼皮渣。
    看起来没什么特别。
    姜缨想着,便要随手丢了,却忽然被少年截去。
    “公子,只是些碎渣。”姜缨摸不着头脑,愣愣地提醒。
    “那你可知是什么饼子的碎渣?”
    折竹垂着眼帘。
    “这……属下不知。”
    姜缨如何知道这些,他本就不爱吃这些玩意。
    折竹扔了油纸包,转身出去,到了另一间房中,此处并不像是打斗过,案前有一件男人的外袍。
    折竹才拿起来,便隐约嗅到一股味道。
    “让人去找找玉京城中所有卖蜜饯酥皮饼的铺子,最好是与造桐油的地方相近的。”折竹一边往院外走,一边对姜缨道。
    “是。”
    姜缨忙唤了人交代完事,又忍不住问:“可公子何以断定?”
    “若按你们打听来的消息,他们是午后回来的,房中的灯烛也是新蜡,但屋里屋外灰尘积厚,说明他们根本无心在此住下,房中的可以藏东西的地方几乎都被翻找过,若不是与他们打斗之人所为,那么便只能是他们自己在找东西。”
    折竹嗓音平淡。
    “可即便他们在回槐花巷前有落脚处,如今也难保他们还会在那儿。”姜缨有些担忧。
    折竹气定神闲,只道:“先找。”
    出了槐花巷,其他人身形隐去,唯有姜缨一直跟在折竹身侧,在热闹的街市,他瞧见少年逛了几个小摊子,不一会儿便买来好些饼子。
    此时,他心中终于恍然,难怪这少年可以仅凭那些饼渣便瞧出来那是什么饼子。
    “那个银楼在哪儿?”
    少年清澈的嗓音传来,姜缨即刻回神,他反应了一下,便道:“金子才送去不久,只怕如今还在画图纸,公子要去瞧?”
    “嗯。”
    折竹颔首。
    玉京最大的银楼在玉京最繁华的玉带河畔,宽阔的木拱廊桥横穿玉带河,桥上车马行人来往不断,两旁更有商贩就地叫卖,热闹非凡。
    一如姜缨所说,银楼中才刚开始画凤冠的图纸,折竹在楼中待了小半日,盯着那个画图纸的工匠往纸上落笔,那工匠何时被买家这般盯着画图过?画得战战兢兢,紧张得脑门儿上全是汗。
    但折竹却瞧得津津有味。
    “凤眼要宝石吗?”
    折竹端着茶碗抿了一口。
    “若镶宝石,自然更为灵动。”工匠用汗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恭敬地答。
    “哦,那要最漂亮的宝石。”
    折竹一手撑着下巴,说。
    “是是是。”
    工匠连忙应声。
    他努力屏气凝神继续画,没一会儿却又听那少年问:“凤尾呢?”
    “呃……有种星尘石,若点缀在凤尾,必然粼粼泛光,美丽非常。”工匠又小心翼翼地回。
    “那就加上。”姜缨瞧了一眼少年的神情,便对那工匠道。
    临近黄昏,有人入楼来寻。
    是姜缨手底下的人。
    “公子,蜜饯酥皮饼是一家饼铺新弄出来的玩意,那饼铺在玉京有整整八家,因为卖得好,被人学去,如今卖那饼子还有另外七家,与那些桐油店接近的,便有四家,”出了银楼,姜缨对少年道,“那饼子也许是他们在路上买的,根本不是在他们藏身的近处买的。”
    “不。”
    黄昏余晖灿灿,少年的眉目却冷极:“好巧不巧,蜀青造相堂财宝在栉风楼的消息经人放出,那些来围攻栉风楼的门派中,便有中了他陈如镜掌法的人。”
    “公子的意思是放出造相堂消息引各大派围攻栉风楼的人,便是陈如镜?可他怎会知道?”
    姜缨心中疑云更甚。
    “也许,蜀青造相堂还有漏网之鱼,说不定那条鱼,就是他陈如镜。”
    折竹眼底一片冷冷沉沉:“两日前,我才买过这蜜饯酥饼,今日他便让我瞧见那些饼渣。姜缨,他不过是在告诉我,他便是引我来玉京的人,他也知道我是谁,他更希望我找到他。”
    “既如此,他又为何这般拐弯抹角?”
    姜缨思及那旧院里打斗的痕迹,便恍悟:“难道说,有人不愿让他见到您?”
    折竹牵唇,却并不答,只淡声道:
    “去弄一张玉京的舆图。”
    ——
    流霞被夕阳灼烧融化,并不均匀的浓郁色泽点缀在琉璃瓦檐,含章殿的宦官入纯灵宫传了淳圣帝口谕,命明月公主入含章殿用晚膳。
    商绒本以为淳圣帝是因她今晨先拒饮神清永益茶,又逃清醮才传她过来,但直至用罢晚膳,淳圣帝也并未向她问起此事。
    晚膳才用罢,淳圣帝便一如以往那般,领着商绒去赏他新得来的一幅山景图。
    商绒沉默寡言,只有在淳圣帝询问她时,她方才会应上一声,淳圣帝早已习惯她温吞静默的性子,自己说得高兴。
    “明月,可还因为薛家的事,怪朕?”
    可他忽然转了话题。
    商绒一怔,她抬起头,迎上淳圣帝那双眼,那明明是一双慈爱的眼,却令她心中恐惧。
    她抿紧嘴唇。
    她说不出“不怪”二字,帝王温和的眉目之下似乎总蕴藏一分尖锐的压迫,可她以沉默相抗,半晌,他徐徐一叹:“明月,你年纪尚小,不知朕的用心,更不知防患于未然,斩草要除根的道理。”
    商绒垂着眼帘,喉咙发紧。
    淳圣帝在等她,等她承认他的旨意,可殿中寂寂,好一会儿,他也没等到她开口说话,他的神情微沉,但见她郁郁寡欢的眉眼,他苛责的话语哽在喉间半晌,与她对峙。
    “陛下,贺大人与小贺大人,还有敬阳侯已在殿外候着了。”
    宦官德宝一进殿便察觉到气氛不对,但他也只得硬着头皮躬身上前禀报。
    “让他们进来。”
    淳圣帝开口。
    贺仲亭父子两人与敬阳侯一进殿,便瞧见那位明月公主,敬阳侯的神情一滞,随即与贺仲亭父子一道跪下:“臣,拜见陛下,拜见明月公主。”
    商绒有些恍惚,听见声音也没抬头。
    贺星锦听见淳圣帝唤他们起身,他站起来的瞬间,不经意般瞥了一眼她。
    那位小公主安静地坐在椅子上,鬓边的步摇晃也不晃。
    “敬阳侯,贺卿,你们快来瞧瞧,这幅山景图如何?”淳圣帝将两位臣子招来身边。
    “奇绝。”
    敬阳侯捋须一观,点点头,称赞道:“这笔法纯熟,行云流水,实在是不可多得。”
    “是么?”
    淳圣帝眼底带笑,却道:“比之你儿知敏如何?朕听闻,他在山水上的画工极好,诗文也不错,朕原还有意让他入朝。”
    此话一出,殿内方才还柔如春水的气氛顷刻结冰。
    敬阳侯脸颊的肌肉微微抽动,他立即俯身跪下去:“陛下,犬子任性,皆因臣这个做父亲的管教不严……”
    商绒看着,那佝偻身形伏趴在帝王脚边的敬阳侯,便是赵絮英的父亲。
    帝王的心思向来阴情难测,谁也不知他此时究竟是怒是喜。
    “赵卿这是做什么?起来回话。”
    淳圣帝看也没看他。
    “是……”
    敬阳侯冷汗涔涔,缓缓起身。
    “朕不过是怜惜知敏之才,想让你劝他早日回来,”淳圣帝的面色平静许多,“何苦为了一桩亲事而意志消沉。”
    “是,臣谨记。”
    敬阳侯垂首低声应。
    “贺卿以为这画如何?”淳圣帝不再继续之前的话头,转而去问一旁的贺仲亭。
    “的确极妙。”
    贺仲亭恭谨地答。
    “可朕却觉得,笔法虽纯熟,却比不得朕的明月落笔生动,”淳圣帝在那画墙前踱步,最终停在商绒那幅一年前所作的一幅红枫图面前,他回过头来,大约是一时兴起,便朝商绒招手,“明月,你已见过外面的山川,想必如今心中应该诸景皆备,不若画上一幅,让他们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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