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圣帝蹙起眉,叹声道:“朕是有心弥补,知道她爱着墨山水, 却不曾见过外面的山川, 故而朕南巡才要带着她去, 哪知这一去, 便让她流落在外数月……”
    “陛下, 公主福泽深厚, 在外也幸得梦石殿下照顾。”
    德宝垂首说道。
    淳圣帝乍一听他提起梦石, 不由想起容州送来的, 那个容州知府祁玉松的折子, 他摇头:“这么多年, 他在外也受足了苦, 也不知素贤怪不怪朕。”
    德宝在天子身侧虽只有个几年的时间, 但他也听提拔他的师父说起过, 那位文孝皇后当年在陛下还未登基时便不顾自己身怀有孕,舍身救了陛下性命,故而每逢文孝皇后的生辰或冥寿,宫中便少不得大操大办。
    反观前些年去世的刘皇后,陛下便好似彻底忘了她似的。
    “陛下,文孝皇后若知您与梦石殿下终得团圆,她一定会欣慰的。”德宝躬身说道。
    忽的,殿外有一名宦官匆匆进来,躬身道:“陛下,贺大人来了。”
    “让他进来。”
    淳圣帝吹开茶碗里的浮沫,说道。
    那宦官应一声,退出去,没一会儿身着纹鹤缠银暗青袍的贺仲亭便走入殿来,他拱手跪下:“臣贺仲亭,拜见陛下。”
    “贺卿就不必多礼了。”
    淳圣帝摆了摆手。
    “谢陛下。”
    贺仲亭站起身,随即便道:“云川有消息送来。”
    淳圣帝一听“云川”二字,那双眼当即眯了眯,随后屏退了德宝等人,一时间,殿中便只剩下他与贺仲亭。
    “臣已查明,青霜州程氏并未说谎,那宝物的确遗失了,”贺仲亭将怀中的书信恭谨地奉至御前,又道:“那程迟也在派人四处搜寻。”
    程迟,便是如今的云川之主。
    二十多年前,云川的掌权者尚是程氏灵晔,然,程灵晔生性软弱,并无治理云川之才,是因嫡子身份才继承云川之主的位子。
    其时内有程家人明争暗斗,外有其他三世家虎视眈眈,算计着要从程氏手中夺取云川掌权者的位子,但后来程灵晔娶了其他三世家之一的沈氏女为妻,那沈氏女在程灵晔身边几年,便以雷霆手段助其平息了祸端,后来又为他诞下一女,名唤程迟。
    按理来说,身为女子,程迟绝无继承程氏家业乃至整个云川权柄的可能,但云川世家极重血统传承,程灵晔与那沈氏女又只育有她这一女,故而,即便程迟是个女儿身,在她母亲的推波助澜下,她便也成了如今的云川之主。
    “如此说来,他们程家倒真未对朕说谎。”
    淳圣帝将他递来的书信看了,面色越发深沉:“据云川此前上书所言,那东西在十几年前便遗失了,朕原还以为,他们程氏是舍不得那家传至宝,才敢贸然欺君。”
    也是因此,这些年,淳圣帝将云川逼得很紧,便是想逼程氏松口,乖乖地将东西奉上。
    “贺卿,你应该知道,那东西对朕到底有多重要。”
    淳圣帝抬眼,语气无波,意味却深长。
    “臣明白。”
    贺仲亭低首应声,心中却越发浓重,他面上不显,抬起头来又道:“臣进宫时,见梦石殿下已将大公主带回,此时应该已经往摘星台去了。”
    “公主府的那些道士如何?”
    听贺仲亭提及此事,淳圣帝的面色更显不悦。
    “都已经被梦石殿下……”贺仲亭话说一半,却听殿外传来一阵嘈杂,他的话音止住,回过头去。
    “二皇子殿下,陛下尚在小憩,您可千万莫要喧哗啊!”
    透过帘子,贺仲亭隐约窥见那殿外的宦官正拦着一名锦衣青年。
    “父皇!请您饶了蕴宜这一回吧!她只是一时糊涂,儿臣会好好劝诫她的!”那青年屈膝跪下,朝殿内道。
    如今梦石归来,皇后刘氏所出的大皇子息琼便成自然成了如今的二皇子。
    他口中的蕴宜,便是与他一母同胞的大公主。
    淳圣帝的脸色骤然一沉,他当即掀了帘子出去。
    商息琼陡然一见门槛内一抹绛紫的衣袂,他立即抬首:“父皇……”
    “一时糊涂?”
    淳圣帝一身道袍严整,他俯下身来,眉目间天子的威严逼人:“息琼,你的劝诫若有用,她何至于走到今日这一步?你以为,是朕要惩治她?是她自己不知自重,如今朝臣都在看着朕,你若是个聪明的,便不该来问朕。”
    “你倒不如趁此时好好去瞧瞧她,”
    淳圣帝直起身:“再往后,你便再见不到你这个妹妹了。”
    父子之间,没有半分的温情可言,商息琼几乎呆滞的,凝视着他的父皇的背影,过儿好一会儿,他才起身,往摘星台跑去。
    烈日炎炎,炙烤得宫檐之上的琉璃碧瓦好似要被融化一般。
    商绒原本与折竹约好要去寝殿后面那片林子里玩儿,但才用过早膳不久,淳圣帝的口谕便传至纯灵宫中,要她往摘星台观礼。
    “我要见父皇!你们这些臭道士走开!快让我见父皇!”
    殿内的女子疯了一般,如云层叠的发髻散乱,绢花歪斜,被几名女道士按在蒲团上。
    “这是做什么?”
    商绒进殿,认清那女子的脸。
    “明月公主。”
    众道士宫娥一见商绒,便垂首行礼。
    “蕴宜公主自愿入正阳教修行,长居摘星台,”凌霜大真人走入殿内,对商绒行了礼,随即又道:“今日,便是她冠巾受戒的日子。”
    “凌霜!那些道士分明是你星罗观送给我的!你送他们来是什么意思你会不知么?你与我到父皇面前去对质!”蕴宜公主回过头来,未施粉黛的面容有些憔悴,只余额间一点花钿残留红痕:“谁要入你们的道!本公主绝不!”
    “蕴宜公主慎言,是公主有心信道,曾向星罗观借去几名弟子与您讲经传道,”凌霜低首,“如今正好,您入道的时机已至。”
    殿中已在准备冠巾受戒的仪式,蕴宜嘶声怒骂却仍被那些女道士牢牢按在蒲团上,商绒望向凌霜:“大真人,她并非心甘情愿。”
    “明月。”
    忽的,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商绒回过头,正见身着靛蓝锦袍的梦石从殿门外走来,原本剔去的胡须又长了些青黑的胡渣在下巴,他的眉眼浸在一片太阳光里,却有些严肃。
    “此事是父皇的旨意,你不必问。”梦石走近她,低声提醒一句。
    也是此时,除了还在被禁足的胡贵妃与三皇子,其他两位妃嫔已带着两位公主,与那位胡贵妃所出的五皇子都走入殿来。
    殿中男女道士约莫三百,油灯添了数盏,极明亮的光线刺得蕴宜公主有些恍惚,纵是她再不愿,仪式也已经开始,而她始终没有等到她的父皇踏入那道门。
    她再没有更多的力气去反抗,头上的绢花掉下来,滚落出去几圈,她随着那方向抬起头,一双眼蓦地盯住商绒。
    那目光像是要生吞了人似的。
    梦石不动声色,往前在商绒面前挡了挡。
    “蕴宜姐姐,这并不是让你去死。”五皇子受不住她那副疯癫嘶喊的样子,不由掏了掏耳朵。
    “商息照!你一定很得意吧!没有我,你们便可以随意欺辱我哥哥!”蕴宜公主恶狠狠地瞪着他。
    “要我在这里过我的后半辈子,与死了有什么区别!”蕴宜公主的眼眶红透,她再度看向商绒:“明月,你说是不是?”
    她忽然又笑起来:“明月,你最知道在这里的滋味了是吗?你在这里待过四年,你那四年里,可曾觉得自己是个活着的人?”
    她的话引得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聚集在商绒身上,商绒不由后退两步,手指蜷缩起来。
    蕴宜公主笑得满脸是泪,她抬起手来指向那两位公主,她望着商绒:“我竟还曾与她们一样嫉妒你,恨你。”
    她见那两位公主瑟缩着往自己母亲身后躲,便更嘲笑起来:“当初你在这摘星台的楼阁上遇见的老鼠,虫子,都是她们放的,你那回吃了素粥起疹子发高热,也都是她们做的。”
    蕴宜公主眼眶里的泪珠将落未落:“我全知道,但我都当做不知。”
    “蕴宜姐姐,你可别污蔑我们!”
    那两位公主慌慌张张的,几乎异口同声地反驳。
    “是不是污蔑,你们心知肚明。”
    蕴宜公主冷笑着,“待得有一日,你们落得我这个下场,便知谁是真可怜,谁又是真无知。”
    “明月。”
    她又侧着脸,去看被梦石护在身后的商绒:“自我发现你在这里的秘密后,我便再也不妒不恨了,只觉得自己可笑,可如今,我却要在这里了。”
    秘密两字,激起多少人的好奇心。
    除了凌霜大真人在蒲团上并未睁眼以外,那许多的视线都紧紧地依附在商绒的身上,她浑身冷透,在看见挡在她身前的梦石也回过头来时,她紧紧地捏着鹤紫的手,细微地颤抖。
    “可我不要!我不要!”
    这一瞬,蕴宜公主趁着按着她的女道士分神,便挣脱了她们,起身撞向那朱红的柱子。
    殷红的鲜血流淌,满殿嘈杂。
    商绒的睫毛一颤,看着蕴宜额头血红一片,倒在地上,那血液蜿蜒而来,沾湿她绣鞋的边缘。
    “蕴宜!”
    商息琼才至殿外,正见这一幕,他大唤一声,踉跄跑来,俯身去抱地上的妹妹:“蕴宜!你醒醒……”
    时至正午,阳光炽盛。
    商绒却浑身僵冷,被鹤紫扶着,沾着点滴血迹的雪白裙袂轻拂石阶,她一步步走下阶去。
    见梦石在底下,她便让鹤紫到一旁去等。
    “簌簌……”
    在无人处,梦石低声唤她,又小心地注意着她的神情。
    “您不要问。”
    商绒抬眼看他,声音很轻:“也不要告诉折竹,好吗?”
    梦石不知为何喉咙有些泛干:“好。”
    商绒像个游魂般回到纯灵宫中,她不许鹤紫进殿,也不要梦石的食盒,她掀开内殿的帘子,正好撞见那道窗被人从外面打开。
    强烈的阳光洒进来,晃得人眼睛泛酸。
    那个黑衣少年就在窗外,也不知他是在哪里睡了一觉,在那般明亮至极的光线里,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一双眼睛却还是亮晶晶的:“我听见你回来了。”
    这一瞬,商绒的眼眶红透。
    她跑到窗前去,隔着那道窗棂,她紧紧抱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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