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绒看着那一团颜色,实在说不出“像”这个字,但是他的竹编小蝴蝶却双翅轻盈又漂亮。
    “还剩三面,你可以自己画。”
    折竹一点儿没觉得不好意思,他伸出一根手指拨弄小灯笼,底下坠着的珠子碰在一块儿丁零当啷地响。
    他骄傲地问她:“是不是比那盏昙花灯好看得多?”
    灯笼里没有放蜡烛,那么小巧精致的一盏,挂在窗前便随着清风摇晃,那些竹蝴蝶也随着这一阵风而细微颤动,商绒轻轻点头:“嗯。”
    她仍旧记得那一日的瓢泼夜雨。
    记得她在河岸找了许久,方才找到一片湿透的,不够完整的灯笼纸。
    她原以为再不会有了。
    折竹听见她的声音,心满意足地仰望挂在窗上的竹灯笼,却听她又忽然问:“你用的是我的竹子?之前那根并没有丢,对吗?”
    “随处长的野竹,你那么珍视做什么?”
    折竹垂下眼帘来看她。
    商绒不答他,抱着双膝与他坐在蒲团上。
    “今夜若不不下雨,你等我回来,给你抓萤火虫放进灯笼里玩儿。”折竹一点儿也不在意她的沉默,又自顾自地说道。
    “你要去哪儿?”
    商绒终于开口。
    “我师父有个师弟在玉京,之前得了一点他的消息,想去探个究竟。”折竹也并不瞒她。
    商绒闻言,心知他师父的事自然重要,便道:“那你一定要小心。”
    天色暗淡下来,梦石借着去星罗观进香的由头,带着折竹出了禁宫,彼时仍有小雨,马车在一处昏暗的旧巷里停下,梦石掀帘去唤那才下了马车的少年:“折竹公子,万事小心,若有我可帮衬的,千万要与我说。”
    雨丝落在少年乌黑的发髻,那一叶银簪被雨水濯洗得更为清亮,他扯唇,淡声道:“你我之间,我一向是不会客气的。”
    梦石瞧着那脱去侍卫衣装的少年走去巷尾的身影颀长而清瘦,极浓的水雾很快掩去他的身形,他放下帘子,在马车中坐定,对随行的侍卫道:“走吧。”
    晦暗的天色里,街上行人甚少,折竹循着印记穿街过巷,在一间酒肆前站定。
    “公子,那红叶巷的堆云坊是卖酒的,这便是堆云坊卖的最好的酒,”姜缨说着,指向桌上的酒坛,“玉京大大小小的酒肆,少有不卖这个的。”
    折竹视线停驻在那酒坛红纸之上,“秋夜白”三字墨色浑厚。
    记忆里,那断了臂的中年男人临着瀑布躺在一方巨石上,仰头灌了几口酒,露出快慰的笑容来看着他:“小子,什么宫廷玉液都比不得这一坛秋夜白,虽说这酒是极费银子,但架不住你师父我有人脉,人家有求于我,我自然天天有这好酒喝,你也不必太担忧咱们会吃不起饭,再不济,还有你元喜师叔让咱们两个吃白饭。”
    “公子?”
    姜缨见坐在对面的黑衣少年久无反应,便小心翼翼地道:“这堆云坊,您真要去吗?”
    他心中始终有些不大安宁。
    当然作为杀手,他们这些人的心也少有真正安宁的时候。
    “去,当然要去。”
    折竹端起面前的酒碗来,轻嗅一下,果然酒香清冽,不似凡品,难怪那老酒鬼心心念念,时常痛饮。
    他本不该在此时,当着旁人喝酒,他极强的戒心从不允许他在任何人面前有暴露自己弱点的可能,但此刻,他想起那个酒鬼临终前的模样。
    心中终究好奇,他试探着,抿了一口。
    但也仅仅只是这一口。
    “只不过,我不该这样去。”
    他沾了一分酒意的嗓音低靡而不可测。
    夜里雨势仍不见大,细细的雨丝飘飞,落在檐瓦的声音很轻,街巷点缀着灯笼的火光,如今正是消夜的好时候。
    红叶巷里,多的是卖光了酒又忙着再来买的酒肆的跑腿。
    就近消夜的摊子并不少,巷子里充斥着酒香与食物的香气,一名脸色蜡黄,眼尾与颊边挤着几道皱痕,弓腰驼背的中年男子提着一坛子酒,像是喝醉了似的,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堆云坊的酒已经卖罢,小厮才挂了牌,要关门,却闻到极浓的酒气临近,随即一道影子从他身边挤进了门去。
    小厮愣了一下,忙唤:“诶你是谁啊?”
    “酒……”
    那中年男子的声音压得极低,有些含混发哑,他像是醉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朝小厮晃了晃手里的酒坛子。
    “咱们堆云坊的酒可不散卖,你快出去!”小厮不是没见过这样的醉鬼,这红叶巷里多的是,他也没多少工夫与这醉鬼纠缠,便要上前将他拽出去。
    中年男子一边与小厮推搡,一边状似不经意地打量起这酒坊内的情形,楼梯上忽而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他半睁着眼,在那楼梯转角的墙壁上看见多道人影,随即一名身姿袅娜的赤衣女子下来。
    “掌柜的,是个酒鬼。”
    小厮朝那中年女子道。
    “这位爷,我们这里是不卖散酒的,您还是快些走吧。”那女子手执一团扇,面上带着敷衍的笑。
    “他……他说有。”
    中年男子好似神情恍惚般,晃了晃脑袋。
    “您可莫再纠缠,否则奴家便要报官了。”
    女子根本无心听他说些什么,话罢便要小厮将他打发出去,却见那男子颜色发暗的手掌里静躺着半块玉章。
    “有……”他的声音嘶哑。
    女子一见这玉章,神情立即变得不一样了,她当即问道:“这东西是谁给你的?那少年在哪儿?”
    中年男子尚未说明这东西是如何来的,更没说什么少年,可这女子却脱口而出,他被胡须遮掩的唇隐隐一扬,却一下调转方向,伸出手指来指去好一会儿,最终停在对面那条灯火昏暗的窄巷:“那儿。”
    “给他拿一坛酒。”
    女子得到想要的答案便匆匆对小厮说了一声,随即便赶紧上楼去,而中年男子则暗自用余光轻瞥她的背影。
    小厮取了酒,接了他的钱。
    这一刻,楼上似乎有些冰冷器物的轻微声响。
    中年男子摇摇晃晃地出了门,在满巷的热闹里,谁也没发现他很快隐于一片黑暗的角落。
    “公子。”
    姜缨在檐上见到那道身影便低唤一声。
    折竹一边撕掉脸上的胡子与面具,一边将刚得来的那坛秋夜白放在一旁,他捧了瓦中积蓄的雨水慢条斯理地清洗着手上涂抹的檀色妆粉。
    “姜缨,人来了。”
    忽的,少年听清前面那条窄巷里纷杂的声音,旋即在高檐上站起身来,夜风吹拂他玄黑的衣袂,白皙的指骨上滴答着水珠,他面无表情地抽出腰间的软剑:
    “那个女人留着,其他的,都杀干净。”
    第69章 藏宝地
    堆云坊里前后出来十数人, 个个神情锐利地盯着对面黑洞洞的窄巷子,捂住藏在衣裳里的东西,大步朝巷中去。
    “可是折竹小公子?”
    赤衣女子率先走进去, 雨丝飘飞, 长巷晦暗,她半眯起眼睛,审视起前面那一道背对她的身影。
    那人久久不应,赤衣女子拧起细眉,正欲抬手, 却见他忽然回转身来。
    哪里是什么十六七的少年。
    赤衣女子心中警觉,立即转身却见数道黑衣身影从高檐下落, 一瞬之间, 那些藏在她身后不远处只待她一声令下的属下被迫匆忙与这些突然出现的人短兵相接。
    赤衣女子听清身后那人奔来的脚步声,她袖间金丝一闪,回身缠住那青年的剑刃, 却听檐上一道属于少年人的, 清澈而凌冽的声音传来:
    “你找我啊?”
    她蓦地一抬眼, 对上那张沾着雨水的, 隽秀白皙的少年的脸。
    只见他手中薄刃银光闪烁, 赤衣女子心下一凛, 匆忙之下只得再以袖间的一柄短匕相迎。
    她双足重踩青年的胸口, 旋即一脚踢中他的脑袋, 金丝收回, 她回头专心应对起那少年凌厉无匹的剑招。
    仅仅几招之内, 赤衣女子便已不敌, 她重重地摔在砖墙上又跌下去, 吐出鲜血来, 剧烈的疼痛令她恍惚,半张脸压在雨水里,这一刹又清醒了些,她才惊觉这窄巷里不知何时已寂静下来。
    浓重的血腥味裹在潮湿的夜雨里,她那些预备瓮中捉鳖的人,都已悄无声息地入了这少年的瓮,死了个干净。
    “妙旬在哪儿?”
    黑衣少年在她面前蹲下身,雨珠顺着他的下颌滴落。
    “你说什么,奴家听不明白……”赤衣女子几乎是咬着牙般,不防少年的剑刃忽然刺入她的右臂,她痛得尖叫起来,满脸的妆粉斑驳,她明显感觉到刺入她血肉的薄刃隔着衣料轻松削断了她缚在臂上的金丝。
    “奴家不过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女人,”她喘息着,声线都在发颤,“小公子又何必这般为难于我?”
    她似乎尤善这般楚楚可怜的做戏。
    然而此时在这少年面前,她显然用错了把戏,他非但不知怜香惜玉,薄刃更抵入半寸,几乎要刺穿她的骨肉。
    “奴家真不知什么妙旬!”赤衣女子痛得哭叫起来,难捱这种剧烈的痛苦。
    “那你说,”
    折竹抽出剑刃来,沾血的剑锋微晃,点滴血珠滑落,“这堆云坊的主人是谁?他又为何要你杀我?”
    “我从未见过他,”
    赤衣女子狼狈地倚靠着砖墙,“我只不过是听命行事。”
    “用这种东西做防身的武器,想来江湖里也没几个人,”折竹盯着她,冷笑,“你如此珍视它,是否它便是你主人所赠?你说,若我查得此物的底细,是否便能厘清他的身份?”
    赤衣女子闻言,蓦地抬眼,她心下一沉,本能地便要将金丝彻底销毁,却又猛地一顿。
    蹲在她身前的少年静默地睨她,竟是拦也不拦。
    上当了。
    赤衣女子浑身冷透。
    “果然,你见过他,并且也知道他的身份。”
    折竹得逞般,眼底犹带轻嘲:“不急,你还有机会慢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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