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愈深,风愈急。
    荣王府内死气沉沉,丰兰禁不住这后半夜寒凉的风,在廊上打了一个寒颤,但她回头望向那朱红窗上映出的一片橙黄灯影,她并不敢轻易离去。
    数名女婢从屋中端了那些饭菜出来,丰兰瞧了一眼,便知荣王妃又是一口没吃,她心中焦灼,忙入了房中。
    自明月公主的死讯传入府内,荣王妃一夜之间便病倒了,她不施粉黛的面容显得有些憔悴,长发披散着,只穿一身单薄中衣躺在榻上,一双向来凌厉有神的眼睛此时却是灰暗的,没有一丝光彩。
    “王妃,您不吃东西怎么行呢?身子是受不住的啊……”丰兰小心翼翼地劝道。
    这话她几日来已说了许多遍,但荣王妃始终没有什么反应。
    听见门外的女婢们唤了一声“王爷”,丰兰回头便见身着道袍的荣王走了进来,她当即迎上去:“王爷,您快劝劝王妃……”
    “出去吧。”
    荣王朝她一抬下颌。
    “是。”
    丰兰应了一声,再瞧一眼榻上的荣王妃,她回过身便往外头去了。
    房门合拢,荣王走到榻前,灯笼柱里朦胧的光影落在他身上,但他凝视着荣王妃,一时无言。
    他手中端着一碗从门外女婢那里接来的清粥,在床沿坐下来,汤匙碰撞碗壁,他舀了一勺凑近她的唇边,道:“神碧,吃一些吧。”
    荣王妃终于抬起眼睛,她盯着眼前这个男人半晌,开口便是沙哑的嗓音:“商明毓,我真看不懂你。”
    “女儿没了,你看起来却并不如我伤心。”
    荣王闻言,他的神情没有太多的变化,只是收回汤匙放入碗中:“你我是夫妻,总有一个人要承担起安抚另一人的责任,否则两个人都这般,那便更痛苦了。”
    “你我算什么夫妻……”
    荣王妃凄然一笑,声音气弱无力:“如今没了女儿,便更不像了。”
    “我们本就是,又何谈像不像?”
    荣王将粥碗放到一旁,“当年裘遗光因我处死他那个滥杀无辜的亲弟而与我生了嫌隙,而后禁不住有心之人的游说便转投兄长门下,与其里应外合致使我一夕之间先机尽失,彻底败在皇兄手中,在楚王府时,皇兄与我便不亲近,后来我的近臣不听我命,私自在南州刺杀他,更使我与他本就淡薄的兄弟情不复存在,他囿于庶子身份,即便后来成了郡王,他对我心中也是恨的,他登基为帝那一年便存了杀我的心思,其时,所有人都恨不得与我划清界限,只有你不一样。”
    荣王转过脸,目光落在那窗棂上,“你的父亲与弟弟皆因想要化解我与皇兄这场争斗而死,那年你成了孤女,却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入我的府,问我敢不敢娶你。”
    “我不敢,”
    荣王摇头,“你心中有他,我心中有亡妻,何况我还是一个将死之人,你嫁我,不但得不到荣华富贵,反而会受我牵连身陷旋涡,但你偏要以死相逼。”
    他还记得那时她用一柄匕首抵在自己颈间的模样,“他明明心中有你,他明明已站上那最高处,可以迎你入宫与他厮守,但你放弃了他,神碧,我知道你是想保住我的命。”
    肖家有心化解他与皇兄之间的隔阂,但权力攥在手中,无论是他还是皇兄都不可能轻易放掉的,肖家父子被裘遗光误杀,此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不知多少人为了肖家父子的遭遇而愤慨。
    天下初定,肖家既是天下人认定的忠义之门,那么肖神碧做了他的荣王妃,便是自愿与他绑在了一条绳上,淳圣帝顾念悠悠众口,又想博一个仁君之名,故而才留了他的性命,只将他圈禁在荣王府中。
    “我父亲与楚王情谊甚笃,他生前不想你们兄弟相残,我不过是继承他的遗志,”荣王妃一向与他针锋相对,此时见他这般情真意切,她也不知如何反应,只撇过脸去,冷淡道:“何况,是你先救的我。”
    当初若不是荣王,她或许已中了柳素贤的奸计。
    荣王妃无心与他再追忆什么往事,她满脑子都是那日女儿离开凌云阁时的背影,心中钝痛得厉害,如今荣王在她床沿温声细语,便更惹得平日强硬高傲的她丢盔卸甲,红肿的眼又浸出泪来,她哑着嗓子道:“我若早些听你的话,也许女儿不会那么恨我,也许我……”
    她喉咙干涩发紧:“那日,那日她与我说,若我愿意与她多亲近些,愿意与她好好说说话那该有多好。”
    “我本以为还有机会的,”
    她揪紧了衣襟,泪如雨落,“王爷,我本以为我还能再见到她的……”
    多年来,
    这是荣王第一回 见她这般仪态尽失,哭得难以自抑。
    荣王的眼眶微湿,生疏地轻拍她的肩,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什么声音。
    从荣王妃房中出来,荣王朝自己院子的方向走去,他停在一处回廊上,仰面望向夜幕之间高悬的那一轮浑圆的月。
    秋泓静默地立在他身后不远处。
    荣王想起多年前的一日,他与挚友彻底分道的那日,他故意当着岑照的面将混了寒食散的酒灌下去。
    他记得寒食散的滋味,血液热得灼人,胸中像是被一团火烤着,令他深思不清,癫狂无状。
    他就是要岑照失望,要岑照离他越远越好。
    岑照无惧与他为友,但他却怕污浊的玉京,终要掩埋这个清白,刚直的好友。
    可是书房的门半开,他转过脸不但看到了岑照负气的背影,还看到了那个小女孩儿一双惊惧的眼睛。
    她一岁后,那是他第一次见她。
    可却,被她看见了她心中挂念的这个父亲最为狼狈,最为不堪的模样。
    他甚至不能鼓起勇气唤一声她的名字,走到她的面前去,抱一抱她。
    “王爷!”
    秋泓见荣王身子一歪,当即上前扶住他。
    荣王被她扶着在一旁的廊椅上坐下,将突来的这一阵眩晕缓了过去,才又去望那一片落了满庭的月华。
    “秋泓,你说往后,绒绒会过得开心吧?”
    他的声音很轻。
    “会的,王爷。”
    秋泓回答。
    荣王不再说话了,也不要她扶,自己站起身,朝书房走去。
    秋泓立在原地,看着他逐渐走过一盏,又一盏的灯笼底下,那落在地上的影子,始终是孤零零的。
    后半夜秋雨噼啪,声势越发盛大。
    商绒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骤然惊醒,她睁开眼,而房中的灯烛已灭,月华不再,整个房间里漆黑一片。
    “簌簌?”
    折竹在她身体一颤时便一下睁开了眼睛,他嗓音里裹了几分迷蒙睡意。
    商绒往他怀里拱了拱。
    她的鼻尖有点酸涩,即便在黑夜里她并看不见他的脸,她也还是抬起头,语气里几分茫然几分难过:
    “折竹,我梦见我父王了……”
    第83章 你是谁
    半个多月过去, 淳圣帝仍卧病在床。
    深秋时节,玉京的朝堂多风又多雨,商梦石成了监国太子, 这令胡贵妃与其身后的胡家如何能安?梦石到底根基尚浅, 加之元辅胡端良刻意在朝中散播是他故意陷害二皇子商息琼的流言,以刘皇后的母家刘氏为首的清流自然对其也是心有怨恨。
    秋雨送凉,湿润的水雾朦胧,撑着一柄伞立在马车旁的祁玉松在那片白茫茫的雾气里隐约望见一道颀长的身影渐近。
    那果然是个极年轻的少年。
    生得一副十分惹眼的相貌,行走间玄黑的衣袂拂动, 黑靴轻踩雨水,闲逛似的, 不紧不慢。
    “祁玉松?”
    少年走近了, 薄薄的眼皮轻抬,嗓音清泠。
    “小公子,当初在容州城是祁某多有得罪。”祁玉松可没忘了那山神庙里近百的尸体皆是这少年的杰作。
    “祁大人深谋远虑, 早抓住了平步青云的机会。”
    少年似笑非笑, 意味颇深。
    “若非小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 留了我的性命, 我也无法回到玉京。”祁玉松额角隐隐浸出冷汗来, 低下头去。
    适时, 马车内传来一阵咳嗽声, 随即是梦石虚弱的, 沙哑的声音:“折竹公子, 还请车上一叙。”
    折竹听出他声音不对, 上了马车掀帘进去。
    梦石倚靠在车内, 脸色苍白得厉害, 衣襟里还隐约露出些细布的边角, 折竹审视他片刻,一撩衣摆在一旁坐下,道:“看来你还是中招了。”
    “商息照母子与胡端良怎会放任我坐稳这太子之位。”梦石才说一句,便又止不住地咳嗽了一阵。
    “看来我给你的东西,似乎没什么用。”折竹只看他的神情,便猜出其中几分。
    “他们母子如今是什么也不顾了,公子你才将证据交给我,胡贵妃便当机立断,昨夜我遇袭之时,凌霜去了含章殿一趟,他出来之后,胡贵妃便奉旨入了含章殿侍疾,我进不去含章殿,即便我握着这证据,也没有什么用了。”
    商息照私铸兵器的铁证是折竹大费周章替他找来的,但如今这东西却到不了他父皇的手中。
    “你狠,却还不够狠。”
    折竹的语气凉凉的,“若你肯多忍耐凌霜一些时候,也不至于到如今这般孤立无援的地步。”
    梦石苦笑:“这朝堂上的事我还是见的少,不比他们那些常年淫浸其中的人,凌霜如今已向胡贵妃示好,商息照暂时也没有再杀他的心思,他们如今已控制住了父皇,胡端良又与掌着兵权的何虎阳沆瀣一气,只怕很快,禁宫便要乱了。”
    “你不是还有敬阳侯?”
    相比于梦石的愁云密布,折竹依旧气定神闲。
    “敬阳侯其人,家族利益大于一切,此时我势弱,他未必会为我冒险赌上一切。”梦石左思右想,此人也并非是绝对可用的,“但我让祁玉松找回了敬阳侯府的世子赵絮英,薛家当初被灭门,胡家在朝上也是出了一份力的,敬阳侯不愿轻易站队,但如今的境况已由不得他们继续不做选择,赵絮英可比他父亲有主见得多。”
    敬阳侯手中有两大兵营,但若要对上胡家其实并不够看,这正是梦石如今最为心焦的事。
    梦石口中的赵絮英便是商绒曾与折竹说过的,薛淡霜的未婚夫。
    雨声纷杂,在车盖上噼里啪啦,折竹隽秀的眉眼在这片青灰的光线里显得更为冷淡:“我这里有一条路,不知你敢不敢试。”
    “什么?”梦石咳嗽一声,见折竹递来一封信件,他接过拆开,展开其中的信笺匆匆扫过其上的字痕。
    “薛浓玉竟投靠了谢舟?”
    梦石惊诧。
    “你的意思是……”他很快反应过来,作为薛家唯一仅剩的血脉,薛浓玉若不是恨透了他父皇,又怎会入西北投靠那谢舟。
    “折竹公子,你知道的,他们是反贼。”
    梦石捏紧信笺,心中不可谓不骇然,这少年竟指给他一条如此大胆的路。
    “说得好像你不知道你母亲的死因似的。”
    折竹挑眉,轻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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