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容予对口腹之欲不大挑剔,倒是还好。赵承泽看着那吃的东西,脸色当即沉下来,勉强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回了自己营帐。
    吃过饭后,贺容予将人遣散。营帐之中霎时清净,只余他一身孤影,在床榻小憩。
    赵承泽临走前看了眼贺容予,语气不知是阴阳怪气还是旁的,笑说:“中州王当真是寡情少欲,连口腹之欲也如此冷清。”
    贺容予靠着长枕,倏然想起他这一句话。
    诚然如此,他寡情少欲。
    无论是世人口中,还是旧书本上,都将男女之事描绘得仿佛人间极乐,但贺容予多是无感。比起那些,他对权力的情绪波澜反而更大。
    贺容予睁开眼,睫羽微垂,脑中闪过一个画面。
    少女的唇齿仿佛弥漫着自带的幽香……其实也不算全然木讷。
    他无声叹息,撑着脑袋闭上眼,没再想下去。
    -
    贺容予的回信到昭昭手中时,是十一月末。恰逢冬至前后,凛冽北风早已侵袭整个上京,将每家每户的门锁都掩得严实。
    在这样的日子里,除去不得不出门的人,其余的都窝在房子里烘烤炭火取暖,三三两两闲话家常。昭昭也不爱出门,她嫌北风刮在脸上疼,仁慧讲她太过身娇肉贵。
    但冬至这日有宫宴,却是不得不出门的。
    当今天子尚年轻,还未到娶妻纳妃的年纪,因此后宫一向空置。原本这冬至宴该是和家人团聚,后宫里嫔妃们、陛下的亲族们聚一聚,可当今皇室人丁不兴,太过冷清,梁太后便广邀京中贵女、郎君们相聚。一来热闹,二来还能牵线搭桥,顺手做一回红娘。梁太后很乐意。
    冬至宴在夜里,夜里气温更冷,昭昭磨磨蹭蹭,到不得不出门的时候,才让云芽赶紧给她梳洗打扮,进宫。
    她着一身水蓝色的交领袄子,领口和袖口都嵌了保暖的绒毛,袄子上的刺绣也是上京城最好的绣娘亲手所制,图案是芙蕖。头上簪了一支红宝石簪子,除此之外,便一切从简。
    二哥不在,她对打扮的心思也淡。对镜梳妆的时候,昭昭骤然想起一句话,女为悦己者容,觉得真是对极。
    昭昭来得不算早,到宫里时已经有好些人到了。原本赵婉儿与贺芝芝也该在列,想起她们二人,众人看向昭昭的眼神不由复杂。
    从小到大,不论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但凡惹到贺三小姐的,都没什么好下场。
    昭昭和仁慧坐在一块,没听见她们的窃窃私语。
    沈羽来时,却正好听见了她们在议论昭昭:“中州王真是疼爱她,连贺芝芝也遭殃了。”
    “可不是嘛,她那身娇肉贵的,谁敢跟她交好,倘若出什么事,谁担待得起,也就仁慧县主……”
    ……
    沈羽皱眉,远远觑向眉目如画的昭昭。他觉得中州王如此宠爱,其实并不得体,因为越是如此,昭昭就越会被架在高台上,失去朋友。就好像一颗精美的夜明珠,可望不可即。
    这道理如此浅显,他都明白,那位中州王这样的好心计,不可能不明白。沈羽先是疑惑,而后脑子里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或许,他是故意这么做?
    沈羽垂眸,落座。
    很快开宴,沈羽的位置在中间,离昭昭不远不近。昭昭就坐在梁太后身侧,梁太后与她相谈甚欢。
    “才几日不见,哀家觉得昭昭又变漂亮了。”
    “多谢太后娘娘夸奖。”
    因为方才那番猜测,沈羽忍不住打量昭昭。
    贺昭昭是一个美丽动人的女子,像一樽矜贵又脆弱的薄胎白瓷,高贵而典雅。沈羽来上京的时间不长,从前对于贺昭昭的了解自然更少,在他的印象里,贺昭昭……她的生活中心似乎是贺容予,围着贺容予转。
    人与人的感情好,所以亲近。这道理无可厚非。沈羽也见过不少感情好的兄妹或者兄弟,但贺容予兄妹俩似乎是特殊的。
    他在走神,视线正好落在昭昭的方向,被人发觉,于是又被打趣调侃。坐在沈羽身侧的,是某家世子,他承认贺昭昭的美丽,上京城没有人会不承认她的美丽。
    “沈兄待三小姐的心,还未变么?那可就太难了,毕竟中州王那一关,不是谁都能过得了的。”
    沈羽回神,略笑了笑,将话题不准痕迹带过去,也没再看向昭昭。
    冬至宴结束后,昭昭乘马车回府。上车之时,沈羽依稀听见她说:“过几日便是我二哥生辰,也不知道他瞧见我的礼物会不会喜欢?向来我给他写的信应当到了,不知他几时给我回信?”
    三句话不离贺容予,语气中分明可见崇拜之意。妹妹崇拜兄长,似乎也无可厚非。
    沈羽自嘲自己疑心太重,何必多管人家的闲事。
    -
    才说起贺容予的回信,第二日昭昭便收到回信。彼时她正被仁慧拽出来逛,二人先是去了布庄。布庄新来了步,款式材质都好,昭昭是老熟人,掌柜的认识。
    见她来,笑道:“三小姐喜欢的颜色我们特意留了,待会儿差人送去王府。”
    昭昭笑着道谢,帮仁慧挑了几匹后离开。待他们走后,沈羽和程少安才从后面出来。
    程少安在老家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他打算挑两匹布托人给那姑娘捎回去,还买了好些上京时兴的首饰胭脂。沈羽被迫陪他一道,没想到会又遇上昭昭。
    程少安一心只有自己那未婚妻,连打趣都忘了。沈羽在柜台前等待的间隙,鬼使神差地发问:“掌柜的,请问贺三小姐喜欢的是什么颜色?”
    掌柜的认得沈羽,也依稀听说了些传闻八卦,促狭笑答:“沈大人是想讨三小姐欢心么?那选白色与红色一定不会出错,三小姐最为喜欢这两个颜色。至于款式,简单些、好看些便是。”
    这标准听起来颇为肤浅。沈羽胳膊搭在柜台上,故作漫不经心地开口:“好的,多谢掌柜。”
    掌柜的也笑,摇摇头:“我在这儿做生意十几年了,三小姐可是咱们家的常客。最开始王爷陪着三小姐来挑布料,问三小姐喜欢什么,三小姐犹豫着,似乎拿不定主意,王爷也很有耐心地在一旁陪着,还说让她别急,可以慢慢选。后来啊,三小姐便一直来我们这儿。”
    那边程少安已经挑好东西,过来结账,听见他们的话题是贺昭昭,眼神促狭看了眼沈羽。沈羽先一步出了门,并未理他。
    从布庄出来后没多久,程少安又去挑点心,打算给他那未婚妻捎些回去,让她尝尝上京的点心。没想到在点心铺子,又遇上昭昭他们。
    昭昭还是三句话不离贺容予:“我二哥定然喜欢这个,可惜他不在。掌柜的,这款糕点你明年一定要再出。”
    “我二哥肯定不喜欢吃这个……他不喜欢这种口味……”
    沈羽微眯眼,压下眉头,心里的某个念头越发叫嚣。他压下这个念头,告诉自己,这些都与你无关。
    从糕点铺出来后,昭昭便收到了贺容予的回信。
    她兴高采烈,眉飞色舞,高兴之情溢于言表。可信上那几行字,就算她翻来覆去看一百遍,也花不了一个时辰。
    昭昭又忍不住叹气。她捧着那张薄薄的信纸,朝南望去,期盼着自己的目光能跨越千山万水,忘穿天涯,望过光阴与年岁,直到望见贺容予的身影在眼前。
    可是这只能是期盼。
    昭昭讲信仔细收好,放进匣子里。
    -
    十二月初九,是贺容予生辰。
    二十四年前,萧氏以为自己可以不顾那个算命术士的胡言乱语,将这个孩子带到世上。后来,当然一切都事与愿违。
    二十四年后,他在一天的兵荒马乱之后,暂时休整,抽空打开昭昭临走前放进他手心里的匣子。疲惫和倦怠席卷他全身,在打开匣子的那一瞬又陡然消弭。
    匣子里是一个小巧的荷包。尽管能看出做工有些不熟练,但不妨碍它让贺容予的唇角上扬。
    他几乎能想象她如何低着头,露出细嫩的脖颈,在窗下、在灯下,聚精会神地一针一线缝制,那双柳眉时常会皱,因为她会扎到手。
    她也许会懊恼,但很快又会继续。
    那是他一手养大的小姑娘,一想起来,都会令人心软得一塌糊涂。
    贺容予从前以为自己心肠是硬的,但是现在却觉得,也没那么硬。至少,至少在想起昭昭的时候,软得像回归女娲娘娘造人时的泥。
    荷包里还有东西,贺容予打开,取出里面的平安符。平安符由一些香料包裹着,放在荷包里。
    月黑风高,昏沉沉的云层遮住了天空,昭昭看了眼,收回视线。满桌的菜都是贺容予喜欢的,昭昭拿起筷子,仿佛他在那般。
    明月何曾是两心。纵然今夜明月不在天上,只在心里。
    作者有话说:
    化用自,明月何曾是两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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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一脚迈入十二月, 年关的气息便一并到眼前。大昭最是重视过年,不论是哪家哪户,都已经进入过年的气氛。王府里也早早准备好,常叔一早命人购置好了过年要用的大小物事, 才刚十二月中, 府中的灯笼便已经穿一身红色, 任由凛冽的寒风刮着,也不改半分鲜艳。
    昭昭怕热,亦怕冷。她屋里地龙早就烧起来了,门外与门里是两个季节。
    仁慧怒气冲冲闯进门,携来一阵寒风, 昭昭合上门, 看她脸色不佳,问怎么了。
    仁慧说:“我阿爹要给我说亲事, 我与他吵了一架。”
    她捧住脸,低声抽泣。
    昭昭没有这种和长辈争吵的经验,从没体会过这种烦恼, 一时不知如何安慰,斟词酌句:“为何会吵起来?”
    仁慧的声音从指缝里闷闷地传出来,带了些委屈:“阿爹要给我相看亲事,我便推说我年纪还小, 不想现在就嫁。我本来就是这么想的嘛,我也舍不得阿爹阿娘和大哥,可是我爹不这么认为, 他觉得是我顽劣, 平日里净无法无天, 心思野了, 便生气起来训斥我。我一时没忍住,和他顶嘴,就越吵越凶。阿爹还摔了只花瓶,吓得我一个哆嗦,便推门跑了。”
    平阳王虽称不上脾性温和,但也是一副读书人的模样,他都摔东西了,可见这架的确吵得凶。
    昭昭搂住仁慧,劝解道:“没事的,伯父只是话赶话,着急了些,不是真心责怪你。”
    仁慧抽气,有些哽咽,话音颤抖:“我知道。可是昭昭,他能这么说定然也是因为平日里便这么想。我们家是书香世家,自幼饱读诗书,礼数周全,我阿爹更是如此,我兄长亦是如此。可偏偏生了一个我,我对诗书不感兴趣,也不那么知礼数,一个女孩子,野得不行。他早就对我不满了,所以才想早早把我嫁出去。”
    她在气头上,说什么话都听不进去。昭昭叹息,不再继续劝,只让她喝杯茶冷静冷静,再好好休息一下。仁慧点头,捧着杯子,在一旁坐下。
    昭昭看着她背影,也想起一些事。二哥说过,她年纪尚小,想再留两年,可他一去南州便是一年半载,回来时她已经十六岁。上回她问,倘若她不想嫁人,能不能一辈子不嫁,二哥没答。
    他不答,便是不能。
    大昭女子至多到十七,便一定要嫁人。
    满打满算,这日子也是一眼能望到头。昭昭的心跟着沉下去。
    这日夜里,仁慧和昭昭一起睡,昭昭差人回平阳王府传话。平阳王府那边,平阳王妃传话说,多谢昭昭,让她帮忙照顾一下仁慧,至于平阳王这边,她会负责劝。
    话带回来时,仁慧已经睡下。昭昭叹了声,猜测明日这事儿就能解决。可她却睡不着。
    第二日一早,平阳王已经消了气,仁慧的大哥过来来接仁慧回去。仁慧还有些扭捏,昭昭劝她,一家人哪有隔夜仇。仁慧这才跟着大哥回了家,后来听说,仁慧和平阳王各自退一步,向彼此道歉,平阳王决定给她慢慢相看,只是定下,不着急成婚。
    风雪迷人眼,一晃便到了大年二十八。天寒地冻,信自然也送得慢,昭昭寄出去的第二封信送到之日遥遥无期。她盼回信,自然更遥遥无期。
    一重风雪一重冬,也不知道二哥那边情况如何。上一回的捷报传回京中,满上京人都精神振奋。
    南州边境地形复杂,冬日气候寒冷,想来条件艰苦。昭昭想起这些,便忍不住叹气。因为过年的气氛,王府里终于有些热闹气,可没有贺容予在,昭昭还是觉得处处冷清。
    年底要给府中的下人们发赏钱,贺容予在钱财上从不亏待下人,今年他虽不在,也一切照旧。有常叔负责这些事,昭昭不必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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