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到底因强封穴道、阻筋脉这事,内息损伤。
    先前一番于虎搏斗,强行破开穴道冲开筋脉,到彼时已经是手足无力。尤似回到前生被锁琵琶骨的状态。便也不敢再动武离开,只在悬崖下休整了两日。
    期间原也有一队士兵路过探寻,但到底那般隐蔽处,便也草草略过。
    叶照知晓自己身子,旧伤未愈,新伤叠累,以此一路需得尽可能少的动武,又需早些离开此地。遂躲避间,顺手捕获了些猎物,以换酬金。
    银钱,能解决这世上十中之八的事。
    想想上辈子,她带着孩子,身无分无。
    虽有一身武艺,可以杂耍卖艺,走镖护物,换以钱财。然且不说她怕因武功暴露踪迹而无法为之,便是有心去以武赚钱也不得行。因为她实在内伤太重。
    为此风餐露宿,母女二人不知吃了多少苦。
    眼下亦是一般局面,她要去百里沙漠,去漠河以北,内伤好之前银钱便万分最重要的。
    需买药补身,置衣乔装,购马代行。
    千里之途,三十两如何够用。
    卖家观其眉眼冷淡,身手麻利,又探知确乃活物,便也明白对方是识货之人。遂不再欺客,只将价值千两的牲畜打了个折。
    三百两。
    还美其名曰万分大方,一口番了十倍。
    叶照到底无心讨价还价,松手成交。
    然才扭头欲要抬步离开,便遇见了挨家挨户,挨个点位巡查的函谷关士兵。
    “站好!”士兵怒气冲冲,揪住她衣领,对画辨别。
    “官爷,这又是跑了哪个朝廷要犯?值得你们守关的将士出来干这伙计?”方才的卖家扫一眼画像,未带对方反应,已经睁大了嘴巴。
    但凡画师没画夸张,是按真人所画,这还不是转眼便能寻到的事。
    天底下能长成这般沉鱼落雁、天香国色的,也没几个。
    特别是杏眼下的一颗泪痣点缀,当真风骨妖娆,姿容无双。
    卖家瞧之都想入非非,筋骨酥麻。
    果然,那士兵看一眼面前的女人。
    样貌平平,灰头土脸,只一把嫌弃地推开了她。
    云泥之别,休得浪费时间。
    叶照收起袖中掌心翻涌的内力,转身置衣购马。
    策马离开长安城时,城内已经贴满了她的画像。
    出城郊,上官道,她一路催马疾行。连奔了两天一夜,上了陇西道,直离开洛阳四百百余里,方在一片荒山野林中翻身下马,扶树喘息了片刻。
    她是真没想到,那般布置,竟然还没骗过萧晏。
    竟然还能劳他如此追击。
    然眼下能松一口气了,长安城已出,函谷关已过,又过了天水城,便算彻底脱了都城地界。
    如此,就算萧晏还欲派兵甲追袭,追上的几率也及其渺小。
    叶照牵马至河边喂食,自己在另一头捧了两口清水饮下。
    水清鱼现,叶照看了看,又举目四望,长河落日,不见炊烟。
    此处距离城镇人舍当还有不少路程。
    她遂拣了根树杈削尖,转身入浅滩,叉了两条鱼,又从草丛中捉来一只野兔,然后牵马寻了一处山洞落脚。
    夜色四合。
    有人的阴冷山洞中,燃起一个火堆。
    还未至双九的姑娘,月光将她背影投的狭长又寂寞。
    然而火光却映出她欢愉又知足的笑靥。
    她认真烤着鲫鱼和野兔。
    没有多余的作料增味,只有食物本身的肉香。
    她把一只兔腿和两条鱼留给自己,剩下大半兔肉伴着新鲜的青草喂给马儿。
    这一生,这两世,她要的不过就是三餐果腹,得以存活。
    那些鲜美可口的各式作料,有则用之,无则无妨。
    哪怕是最基本的盐和油,她都觉得拥有便是奢侈。
    又何论、酱醋茶……和糖!
    若说还想有些什么?
    叶照躺在一块用火炭刚刚烤干的石块上,就是阿姐和小叶子。
    很快的,她都能看见她们的。
    她合眼睡去,却又满怀欣喜地睁开了双眼。瞥头看洞口还在燃烧的火堆,感受着一点点暖意,和两世都不曾拥有的安心的自由。
    于是,裹着稻草翻了个身,又满怀期待地睡去。
    月盈月亏,又欲满圆。
    有些人,却再不得圆满。
    秦王府清辉台中,萧晏坐在案前,看手中一册卷宗。
    一个月前中秋佳节,还意气风发的人,如今已经萧条拓遢,整个人瘦了一圈。
    虽然眉眼依旧清俊,却已难聚神采。
    叶照以为他是发现她假死逃离的蛛丝马迹,方才下令追捕。
    然,根本不是。
    自骊山归来,萧晏将桌上这份卷宗已经来来回回看了无数遍。
    每看一遍,都心如刀割。
    这是在搜山的第四日,暗子营出身的林方白,并着从刑部提来的两个主簿,寻来的证据,得出的结论。
    迷路的脚印。
    被拖拽的痕迹。
    虎口残留的血衣。
    虎腹中仅剩的半截玉镯。
    条条证据无一不证明着她丧生虎口。
    加之她武功尽失的前由。
    加之传说中斑斓虎寻仇不死不休的习性。
    如此证据摆在面前,萧晏没法否认,那样残酷的现实。
    回来不久后,钟如航有一次失言,“若是王妃功夫还在全盛期,大抵能逃过此劫,可惜她武功……”
    话到此处,被一旁的苏合一眼瞪住。
    人散后,苏合给萧晏熬药,陪着他。
    萧晏急怒攻心后,伤了肺腑,原以为一两贴药缓一缓便好。不想心中郁结,九月入秋又添了风寒,如此汤药不断。
    他端着药,低声道,“说得对,要是她没有武功尽失,一头斑斓虎算得了什么。”
    “你不知道——”他看着手中那盏药,喉咙发紧又发哑,“四年前,雪山之巅摘花的人就是她。”
    “四年前,她才十三岁……”
    “那样算,她远赴雪山之前,还被我打伤了。”
    “你说她那样好的武功,要是、要是……”
    他抬头看向苏合,看向这个入过他梦境,唯一知晓他前世今生的人。
    终于落下泪来,“我、又逼死了她。”
    他接受不了她死了。
    更不敢接受是自己害死了她。
    那夕之后,翌日晨起,他派了府兵,抽了兵部的人手,调了城防禁军,四下寻她。
    只要兵甲不停,她就只是逃跑了。
    寻不到人影,她就是躲在了天涯海角。
    只是他寻不到,不是她死了。
    他甚至不许礼部撤掉王府已经开始布置的青庐喜房,不许六局停下正在制作的婚服礼冠。楚王府被他踢破大门,揪出楚王打了一顿,连从来交好的霍小侯爷来劝他亦被打了。
    这样的闹剧,截止于四日前。
    四日前,眼见十数日来,骊山脚下和洛阳城中皆搜寻无果。
    萧晏竟假传圣旨,用手中一半的虎符,调了函谷关的将士前往邻近的长安城寻找。
    于是,当日下午銮驾就直接入秦王府,合了府门,扇掌痛斥。
    色令智昏,公器私用。
    念叶照当日九曲台有功,又实在可怜,萧明温赐她以王妃之礼下葬。
    秦王府本是喜字成双,鲜红如火,转眼灵堂缟素,白幡满屋。
    萧晏被御前侍卫压身按头,看衣冠入殓,棺椁闭合。
    然而,他没有看完,便又吐了口血。
    鲜血溅在她的衣冠上,触目惊心。
    萧晏昏迷了三日,至此刻方才转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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