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实在心慌,传医官熬了盏安神汤用下,总算合眼睡了两个时辰。
    翌日晌午,满怀期待而去,意兴阑珊而归。
    马车路过平康坊,他道,“本王一人走走。”
    一人走走,便走到了昨日那间院前。
    萧晏有些意外,如何会走到这来。
    然未容他想太多,他昨夜那股心慌又蔓延看来。
    院门没关,院中场景一览无余。
    那个女子坐在一张靠椅上,两眼眺望着远方。侧颜沉静平和,嘴角勾起一点弧度,似是看见了什么让她开心的东西。
    萧晏往台阶迈上一步,他觉得自己看见了叶照。
    叶照生命最后的时光里,来沧州城求他救女儿。
    他把她关在一间无人问津的屋子内。
    她一开始还是开口说话的。
    第一次见他走过,便跑出来拽住他袖角求他。
    她说,“阿晏,你能不能早些去就……”
    他盯着她抓衣袖的手,“说了不许唤阿晏。”
    她呆了呆,颤颤送开手,咬着唇瓣低声道,“她还小……”
    第二次,她又跑了出来,隔着半丈的距离拦下他,眉眼低垂道,“殿下,您什么时候可以去救孩子?”
    那会,他的暗子其实已经入了霍靖营帐,摸到了小叶子被关的位置。只是霍靖地方择的歹毒,强攻尚需不少人手。
    正是两军对峙期,虽然他勉强占了上风,两方兵力却也没有太多悬殊。他尚且想着该如何布局才能既救出人,又能减少伤亡。
    有了这样两次叶照的救人心切,他遂想到了彼时觉得最好的、后来让他悔恨了两辈子的计策。
    盗图,诈死,反攻,合围,大胜。
    每一步都算对了,甚至暗子告诉他,叶照带着孩子已经出了沧州城。
    他还在想,果真无情无义。
    却不知,他想象的、无情无义的她,是他唯一算漏的一环。
    自然,这是后话。
    彼时叶照第二次求他,他因着计策已想好,便依旧不曾理会她。
    只道,“再多言一句,本王便不救了。”
    他原是看见的,叶照的目光在长久的凝望后,一寸寸黯淡下去,直到最后半点光芒都没有。
    转身默默回了那间屋子。
    他被她看得心慌,在她身后张了张口,想着其实把计划告诉她也无妨。
    却见她走得头也不回,便也恼火不肯去追。
    想着,隔两日过来,等她再出来了,便同她说。
    萧晏没有隔两日来。
    他没忍住,翌日便来了,来回踱了两圈,也没见人出来。心下便不豫,甩袖走了。
    第三日,第五日,第十日,但凡公务之外空闲时候,他都过来。
    但是,叶照再也没有出过那间屋子。
    那一生,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再多言一句,本王便不救了。”
    所以,她至死也没再开口和他说过一个字。
    她坐在临窗的位置,仰头抵在榻背上,便是如今这妇人的模样。
    神色沉静平和,两眼眺望着远方,偶尔嘴角勾起一点虚无的笑意。
    前尘往事汹涌,萧晏足下虚浮,扶着门框艰难喘出一口气。
    院中的妇人闻得动静,扭头转过来。
    萧晏神思是清明的。
    他回想自己这两日的状态,和看见这人后的感觉,他想可是阿照易容的?
    面容能改变,躯体可塞物填充,唯有声音难变。
    至今他还未听到她说话。
    “贵人是来拿衣袍的吗?”
    他才想寻理由同她说话,她的声响便落在了耳畔。
    粗粝,沙哑,缓慢。
    半点不像。
    “我不曾碰过,但是还是沾了灰。抱歉!”妇人的左腿受了伤,走路不甚自然。
    萧晏看她,又看披风,“在下只是路过,您留着吧。”
    那时,他还不曾想到,声音也会随病痛而改变。甚至有时只要一场高热烧过,便能彻底哑了喉咙。
    妇人望着远去的背影,转身将披风搁在案桌上,重新坐回椅子。
    抬头看,西边从院落长出的枣树。
    枣树,结出枣子,风干切碎,和上面粉,就能做成枣泥米糕。
    这样一想,她便又笑了。
    *
    萧晏回了刺史府,召来李齐云。
    “去关阳坊置一套三进三出的院子,让平康坊麓子巷十八号的人搬过去,再补一千两银子。”
    李齐云仿若没听清,这是谁给谁补银子?
    关阳坊的房子,还三进三出,能换十套平康坊的那处院落。
    “即刻去办,本王今日搬去平康坊。”
    李齐云顿生一层冷汗,“殿下,怕是来不及。购房,搬家,那处人口安置……”
    “让他们住刺史府,本王明日入住。”
    萧晏到达安西的第三日,从刺史府搬到了平康坊麓子巷十八号。
    这间屋子,是前世叶照带着孩子住过的地方。
    自接到苏合师父的传信,萧晏便知道那人一定是叶照。
    能破开山前阵法的人或许不止她一个。
    想要采血引魂的或许另有其人。
    但是在眼下这样的档口,能同时做这两件事的,出了她,萧晏想不到别人。
    且有紧随其后的第二封信,道是不必再归,其人已放弃入梦。
    药师谷谷主大抵是好意,有心替她隐瞒。
    却也更印证了萧晏的推断。
    叶照,定是知晓了苏合之后,才放弃的。
    这样一舍弃,她便再无以为继。
    天下之大,她没有家,唯有前生和小叶子一起待过的地方。
    她定会回来寻以安慰。
    萧晏想得半点不错。
    是夜,新月如钩,夜风点点。
    他尚在院中看着那颗枣树,便听到外头敲门的声响。
    他起身开门。
    是隔壁妇人。
    妇人披着他的缎面披风,站在门口看他。
    萧晏气血翻涌。
    盼着是她,又盼着不是她。
    “秦王殿下,妾身……知道您为我而来。”妇人慢慢拨了人、皮面具,咳了两声,方继续拨下。
    萧晏背脊僵住,心跳漏了一拍。
    她将面具扔下,现出有着妖娆泪痣的一张脸。
    还是美的。
    却也还是蜡黄的,枯瘦的。
    “妾身跑不动了,也不想躲了。”叶照凑近一步,身形晃了晃,伸手扶在他肩上,“就是、实在不明白,殿下为何……如此相逼!”
    “不是的,我……”
    “让妾身先说。”叶照抬指树在他唇口,冲他笑了笑,喘出一口气,“妾身私以为,欠殿下的已经还清了。”
    叶照站不住,也站不动,只拖着腿又靠近了一步。
    原本搭肩的手环住了萧晏脖颈,另一只手拉下飘带褪下了披风,就剩一袭单薄中衣。
    她疲惫地靠入萧晏怀中,拉过他的手抱住自己。
    轻声道,“殿下如此相逼,妾思来想去,大抵是忘不了我这幅身子……妾愿意好好伺候您的,就是、就是妾身想求您个事。”
    叶照轻车熟路地咬过他耳垂,唇齿进退有序,双眼却闭合又睁开,只灼灼眸光落在院中那颗枣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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