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这一生所有,虽有遗憾,却也胜过十中之九的世人了。
    对于贤妃母子三人,他终是有亏欠的。且不论贤妃曾为他侍奉养老双亲,只看这一双儿子,一个江湖漂泊许久,一个自小疾病缠身,不久前又遭婚姻重创,他当补偿些许。接下来的路,且由他们按自个的意愿走下去。
    只要在规矩、伦常之内,便也没什么。
    而他,百年后自要与先皇后同椁。
    如今生时年岁,且再陪陪发妻吧。
    这般先后想来,萧明温遂也开了心胸,释怀了些。
    只是不想,今日萧晏竟连朝也不上。
    纵然自己心中已经搭好梯子,可是儿子却不得心意顺之踩下,萧明温好不容易按下的怒气,又隐隐上升。
    他叹,到底年轻了些。
    萧明温盯着那个位置又顿了片刻,递了个眼神给大监。
    大监躬身领会君意,只上前一步,打着拂尘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殿中静了一瞬。
    “退——”
    “等等!”一个声音从殿下传来,截断大监的话语。
    朝臣温声望去,竟是闭府了两日的秦王殿下。
    萧晏气色不好,是个人都能看出来。
    但随着他一步步走近,满殿的朝臣还是有所讶异。
    自十月初六大婚闹剧后,至今不过十日,这秦王殿下竟整个脱了相,瘦削的面容冲淡了数日温和爱笑的眉眼,将轮廓印得深邃又锋利。
    部分同他往来不多的臣子,这般一眼望去,蓦然打了个寒颤。
    步履虚浮、气息微喘的秦王殿下,一双凤眼,却是坚定又威严。
    他躬身跪下,道,“儿臣病情未愈,昏睡了两日,不知父皇再三传召。这厢醒来,更是延误朝会,还望父皇恕罪。”
    给了不接诏书、不准时上朝的理由,却是绝口不提萧昶之死。
    显然这是给陛下铺台阶。
    群臣懂,天子自然更懂。
    如此台阶铺来,同萧明温心中预备的梯子接上,他便还有何好说的。
    遂道,“你既重伤初醒,急急奔来,想必也未看诏书内容。”
    “儿臣鲁莽!”萧晏气虚,隐隐发颤,然却是背脊笔直。
    “起来。”萧明温瞧着他白得几经清苍的面容,不由蹙眉道,“原是你的好事。”
    他顿了顿,示意大监宣旨。
    大监打开今早陛下的旨意,一字一句朗朗读来。
    “皇七子萧晏,为宗室贤嗣,人品贵重,天意所属,兹谨告天地宗庙,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承万年之统,繁四海之心。兹命皇太子,即日起分理庶政,各司所奏之事,启皇太子决之。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
    殿中静一瞬,随即贺声齐上。
    萧晏接旨起身,受百官贺。
    朝臣叩拜。
    无论是从来就拥秦的一派,还是保楚的一党,此刻对这位帝国首位皇太子,皆钦佩而震撼。往前退百年,往后再百年,大抵难寻一个在夺嫡中,只流一人之血,便彻底胜利出的。
    自然,也有部分人,尚且觉得七皇子赢来多是仰仗天命。但凡帝王子嗣多些,也不会这般容易轮到他。
    然,唯有萧晏自己知晓,曾几何时,他对帝位并无眷恋,更多的是高处不胜寒的惶恐。他这一世,暗里清缴各地霍氏棋子,明面步步掌权,皆不过是为了寻那一人罢了。寻到了,他在温柔乡缱绻,享受好时光,也不是非至尊位不可。
    可是,这天下与命运,从未长久眷顾过他。
    更不曾善待她。
    除非如此刻般,他抬起略带疲乏的眉眼,看匍匐于足下的臣子。
    如此这般,他是否可以肆意些。
    殿中回荡地恭祝之声,终于停下。
    大监再次唱喏,“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文武分列的朝臣中,竟有一人执芴出列,乃礼部侍郎李素。
    一件是秦王即太子位的冠冕事宜,一件是先皇后下月的周年祭。
    眼下,萧晏哪有心思大办太子宴,只以一切从简、不宜破费为由,让礼部按祖制正常进行即可。
    以往,萧晏同他一道北面称臣,并未觉得什么。这一刻,萧晏南面为储,站在九重白玉阶上,越过几重人身居高临下看李素。
    他站在殿下,执芴低首,隐去大半面庞,容颜不显。有一个瞬间里,萧晏心头蓦然略过一层寒意,惊觉那轮廓身影仿似……
    仿似、霍靖。
    “既如此,这件事便由太子监理,礼部操办。”身后萧明温的话传来。
    萧晏回神,转身,“儿臣领命。”
    “臣领旨。”堂下,李素遂礼部尚书一同跪下。
    这件事,原是说的先皇后周年祭。
    自是如今萧明温最在意的事,亦是萧晏上太子位的头一桩事。然到底自己生母尤在,且曾是帝王发妻,纵萧晏同皇后情分甚笃,到底夹杂着恩仇几许。何论眼下,他如何有心力完全上心打理!
    倒是李素,在下朝后,同他走在一起,道是让他不必费心,皇后周年祭他负责即可。
    萧晏看他一眼,不由又想起方才殿上感觉,不由低笑了声。
    大抵是自己实在虚得厉害,方产生的错觉。
    李素如今住暂居在原来的定北侯府,这厢又领了先皇后周年祭的差事,倒确实都占着霍靖的影子。
    去年十一一月,宫中凌霜楼一跃,红颜俊杰皆成白骨。
    有情人相拥共赴黄泉,原该是人生幸事。若所有何遗憾,大抵是死前未能再见独子一面。
    焉知,这不是那独子之憾!
    萧晏这般思来,眉心跳了跳,霍靖或许会在皇后周年祭回来?
    阿照和小叶子定是在他手中,他是要以自保,还是用以交换其他想要的东西?
    “殿下!”李素唤他。
    伴着化雪后的寒风,萧晏抵拳咳了两声,目光重新落在他身上。
    萧晏本想有话说,奈何气息不畅,缓了一瞬。
    这一瞬滞下,李素却是将话接来,“殿下且好生保养着身子,先皇后周年祭的事,臣定会操持好,殿下安心便是。”
    “届时,只需殿下入后陵,请出先皇后骨灰即可……”
    已至承天门前,萧晏伸手扶在侍者手上,已是一副站不住的模样。只虚阖着双眼笑了笑,“先后周年祭那些礼仪,你且办着。需要孤作何事,呈卷宗来吧。”
    “臣明白。”
    “自入洛阳,你是愈发勤恳。”萧晏拍了拍他臂膀,突然有些羡慕他。
    这厢各自回去,他唯有空房冷寂,而面前人却是妻儿在怀。
    “臣得殿下提拔,不敢有负恩德。”李素拱手道。
    萧晏本欲转身上车驾,闻这话蓦然顿了顿,终也没说什么,
    李素恭谨候在一侧,恭送人离去。直到萧晏的车驾淡出视线,他方松下口气,亦上马车催车驾急行。
    他隐隐感觉,他等不了许久,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
    而半个时辰前,定北侯府的地下密室里,亦出了一桩于霍靖而言,并不乐观的事。
    叶照没有喝下这日的软筋散。
    按理,今日霍靖早朝,应长思自会过来给叶照喂服。
    只是昨夜,与他同室而寝,只隔着一座屏风歇下的小叶子,一夜惊梦。扰得他根本无法静心打坐,调理内息。
    初时梦魇,他将将入定,本不欲理会。然小姑娘时不时发出惊唤,他终于没忍住,出定至榻前,想点了她昏睡穴。不想小姑娘猛地惊醒,扯着被子缩在角落,只抬起一双幼鹿般的眼睛,眉宇紧蹙,扯着眉间朱砂,朝他抽抽搭搭泪流。口中咿呀迷糊,一会喊阿娘,一会看他,张着唇口却却硬是吐不出那两个字,唯有眼泪汹涌……
    应长思默了片刻,将人裹入被衾,呵了声别发出声,遂甩袖走了。
    如此大半个时辰后,小姑娘凄厉地喊了声阿娘。彼时,应长思周身真气才将将开始流转,被一记打断。顿了片刻,闻不再有声响,方凝神重来。
    然,未几,小叶子又开始哭泣,却隐忍又压抑,只是持续不断,闷着气息,一点点传入应长思耳中。
    应长思终是数十年修炼之人,不至于这般被侵扰。
    但小姑娘实在执着、耐力惊人,整整一个多时辰,都不曾彻底停下嘤嘤哭声,只是到最后似是已经哑了嗓子。喘出的声响喑哑又破碎,甚至带着两分绝望!
    应长思虽已是极力控制,然脑海中全是那一点朱砂印记,晃神中见到多年前,绝色出尘的师尊,将一个小小尸体扔入他怀中,他因接了一把,看了一眼,便错过了拉住她跃下山巅的身体……
    只要他快一瞬间,他就能抓住她!
    应长思起身下榻,奔至榻前,看缩在被中打颤的小小轮廓。神思便又触在旁处,心道如何这般晚才来,她阿娘惯是不喜她,她这么小的孩子,独自睡着,该有多怕!
    他伸手轻轻拉开被褥,双手环抱自己的女童,泪眼朦胧看他。
    看一会,竟整个扑在他怀里,放声痛哭。
    小姑娘身子又软又绵,哭声又嗔又娇,抱人的手又暖又紧。
    从小生于雪域之中的邪魔歪道,原是身心惧冷,这一刻又得久违温暖。轻轻推开她,注视她面庞眉眼时,他的一双眼睛便开始隐隐泛起琉璃色。
    小叶子重新抱住他,软软伏在他肩头,继续颤声落泪,唯亮晶晶的眼眸中,攒出狡黠笑意。
    昨日里,阿娘交代了,寻机会趁他运功时让他生出幻觉,届时她有用。
    至天亮不过个把时辰,小叶子缠着他唱歌,讲故事,还说他同他学武……
    应长思眼中琉璃色渐浓,久久不曾退下。
    直到小姑娘的一声提醒,“阿娘可是应当用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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