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声温柔呼唤,少年的嘴角不自觉柔和了几分, 悄悄蜷出一个酒窝。
    缰绳一拉,马儿瞬间掉头,来到马车窗外。
    车帘被掀起一角,宋嘉然探出一个头,留出的空隙里能够看见坐在另一端的郑立晏正在垂首看书。
    “骑了这么久马, 也该过瘾了吧?你不休息, 也得让追风休息会儿了, 它还小呢。”宋嘉然轻笑。
    被母亲调侃, 郑琛有些不好意思。
    他心中向往策马时的英姿飒爽,但他学骑术不到一年时间, 年纪又还小,根本没有适合他的马匹。追风是今年他生日时, 父亲送给他的礼物, 只是追风是好马不错, 至今也不到一岁呢, 还在成长阶段。
    走了这么多天的山路,今日他实在忍不住了,宋嘉然只好答应他,但又不放心,只让他骑着追风过过瘾。这一骑,便是半个时辰。
    下了马,将追风交给尺东到队伍后面去,郑琛轻抿着嘴唇上了马车。
    “等追风长大了,我定要骑着它绕都城一圈!”也只有在父母面前,他才会说出这般少年意气的话。
    想到程家几位兄长讲述他们比赛骑马绕都城的经历,郑琛心里火热极了,哪个男儿不爱这样的意气风发?
    哦,父亲不爱,郑琛沮丧地看了一眼自家父亲。
    明明有着连程伯父都甘拜下风的力气,却偏偏不爱往武道上发展。虽然以父亲这些年闲暇时练得那些枪棍剑戬,也能被人赞一句“高手”,是他不知要练多少年才能有的成就,可他还是不免遗憾。
    稍微让他安慰的是,自家父亲做个文臣也是极为优秀的。
    郑立晏早就察觉到这小子打量自己的目光了,却不动声色地继续看着手中的书。
    为官这么些年,他早已学会了什么叫喜怒不形于色,如今除了宋嘉然,再无人能从他脸上看出他心里的情绪了。
    六年的池定县令,极大的提升了郑立晏的能力。
    让他沉稳的,不止岁月,还有经历。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1。”见这小子仍有些低落,郑立晏终于出了声。
    他一开口,郑琛便收敛了神色,恭敬拱手道:“谨听父训。”又变成了那个年少老成的模样。
    见气氛严肃了起来,宋嘉然在一旁仍是笑眯眯地看着,郑立晏教导儿子的时候,她从来不插手。
    教育孩子两人自然是各有各的理念,但都不约而同地保持了尊重对方理念的态度。
    在宋嘉然看来,琛哥儿作为男孩子,父亲的教导是非常重要的,她的很多想法用在琛哥儿身上并不适宜,尤其是在如今的时代环境下。那关于孩子大方向上的教育,就交给郑立晏这个做父亲的来做就是了。
    她承担好母亲的角色,关心好儿子的身体、心理状况就行。
    所以即便是有时郑立晏说出了她不是很认同的话,她也从来不会当时就反驳,而是私下在与琛哥儿说话时,表达一下自己的看法,让琛哥儿自己去甄别,看他更认同哪一种。
    关于孩子的教育,一主一辅是最好的,两个有力的声音,会让孩子陷入混淆。当然了,这些都是宋嘉然自己的观点。至少,在他们这个三口之家中,还是很适合的。
    因此,在当下这个时刻,琛哥儿因为过于在乎骑马这件事时,郑立晏摆出教导的架势,宋嘉然也没有要阻止的意思。
    毫无疑问,郑立晏对琛哥儿的期望很大,当然,琛哥儿本身给自己设定的目标就很大。无论是郑立晏这个父亲以后能给琛哥儿的家庭环境,还是琛哥儿对自己的期许,都使得他从小接受的就是这个时代的精英教育。
    只论教育方面,比他更好的,也就是皇帝的儿子了。
    那么,从小的严格要求,就变成了一件很正常的事。
    宋嘉然看向郑立晏,“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是他对琛哥儿的教训,又何尝不是对自己的勉励呢?
    这句话之后便是“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可能一开始郑立晏做官只是想为她挣一个锦绣前程,可为官多年后,他是真的想为百姓做些什么了。
    这两千多个日夜里,没有人比宋嘉然更清楚,将池定县从一个贫瘠小县发展到如今仅次于云州城的云州第二城,郑立晏付出了多少的心血。她前些日子给他梳头,三十出头的年纪,郑立晏已经有白发了。
    好在,付出不是没有回报。
    此次回都城,正是郑立晏又一任期满,被圣上调回来的。
    虽然如今还不知道皇上会给他什么职位,但两人猜想,至少得是个五品,而且定是实权官。
    六年时间,从七品奔到五品,还是实权官,这个成果已经足够瞩目了。多少人庸庸碌碌一辈子,也升不了几品。按这个势头发展下去,郑立晏退休前,入内阁当个阁老也是很有可能的。
    等父子俩说完话,宋嘉然才开口说起了其他事。
    “之前让李大他们先带着行李回了都城,现在应该早就到了。”她早在几年前,就在都城买了个大宅子,府里假山流水、湖泊花园应有尽有,这下再也不担心住不够了。
    “皎皎定是已经让他们把家里布置好了。”
    皎皎和方逾是三年前就回了都城。
    方逾在泉州陵广的事办得很好,揪出了一大批贪腐案背后之人,也为一部分人沉冤昭雪,让人没想到的是,最后方逾还揪出了一条大鱼——方太傅!
    没错,就是那个皎皎最初议亲那三家之一的方太傅。
    他虽也姓方,但与方逾并非同族,是不是同宗就得翻族谱了,中间不知隔了多少代。
    方太傅是先帝时期重用的臣子,先帝驾崩后,与其关系亲密的几家都被当今圣上或是镇压或是冷遇,唯有这个方太傅,仗着明面上没什么过错以及身后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稳居朝堂。
    没想到,他竟是今圣登基后没多久震惊朝野贪腐案的幕后之人。
    让人意外,又不那么意外。
    处理了贪腐案后,三年任期一满,方逾就被皇上调了回来,并另赐府邸,封他做了神龙司副统领,官居从四品。
    承安伯沈禄安还是领着神龙司统领一职,却不再管着神龙司的事了,而是被皇上派去做了其他事。
    估摸着等方逾资历再深一点,神龙司统领一位,就能收入囊中了。
    “说起来,我还没有见过瑶儿呢。”瑶儿是皎皎去年刚生的女儿。
    皎皎嫁给方逾的第二年,便有孕生下了长子方琮。
    宋嘉然祖母两年前去世,她回都城奔丧时,与皎皎见面,也见到了方琮,而那时,皎皎才刚怀上方瑶。
    “以后便可常聚了。”提起妹妹,郑立晏的表情也放松了点。
    是啊,以后便可常聚了,不出意外,他们以后都会待在都城了。
    回到了都城之后,皎皎果然已经派人来给家里收拾得差不多了。
    知道他们明日要进宫,宋家和皎皎都没赶着来相见,反正日后时间有的是。
    第二天一大早,时隔六年后,郑立晏和宋嘉然再一次一起入了宫。
    宋嘉然仍是奉皇后懿旨进的宫。
    一年前,皇后终于再次有孕,生下了皇上的嫡长子。
    皇子的出生,终于让朝臣停止了对皇帝后宫嫔妃稀少、膝下子嗣单薄的置喙,他们早明白了这位皇帝的脾气,想要和皇帝硬刚,是不可能的。
    反正现在皇子也出生了,他们也妥协了,不再管皇上是不是只守着皇后一人过日子了。
    毕竟他们又不是真的想让皇上大肆选秀、沉迷女色,他们只是在乎皇位继承罢了。
    帝后本就是夫妻,皇上守着皇后这个中宫正统过日子,本就是正理。
    和上次进宫的流程差不多,依然是坐软轿到长乐门,然后徒步走到毓元殿。
    不过这次没有让宋嘉然久等,皇后很快就接见了她。
    意外的是,昭琬公主和程巨鼎的女儿程安素也在。
    宋嘉然心里一紧,她还没有忘记六年前皇后的“玩笑话”。
    “商宋夫人。”在宋嘉然向皇后和公主见礼后,昭琬和程安素也向她见礼。
    程安素与宋嘉然并不陌生,在池定县时,程巨鼎有一年来找郑立晏,把几个孩子都带来了,安素在知县衙门还住了一个月。
    所以此时她见礼后,偷偷朝宋嘉然眨了眨眼睛。
    这古灵精怪的丫头,宋嘉然心里暗笑。
    “好了,你们自个儿去玩吧,本宫与商宋夫人说会儿话。”许锏笑着让她们先出去。
    昭琬十分标准的行礼告退,与程安素一起退了出去。
    等越过正殿的门槛,她才露出了小女孩的姿态,与安素小声说着话。
    “母后曾说我小时候曾见过商宋夫人,我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昭琬心里对商宋夫人是十分好奇的,她在大夏百姓心中的名声很盛,以女子之身创造了男子也不曾有过的财富,成为大夏商人之首。
    商宋夫人在平民女子中的地位很高,因为她名下的产业,招收佣工男女不忌,甚至女工的比例还要大于男工。这让许多寡、独女子都有了一份稳定的收入。
    而大族女子,也不敢轻蔑她,因为商宋夫人的夫君郑大人,很得父皇重用,父皇曾多次下旨夸赞郑大人——这也是商宋夫人以女子身份抛头露面经商却没有被大儒清流之辈批判的缘由之一。
    在父皇封了她三品诰命夫人,并亲自御笔赐号“商宋”后,更是无人敢明面上说些什么了。
    “我记得,你曾说过,在郑家小住过一段时间,你快说说,这商宋夫人私下到底是什么模样的?”昭琬想起程家与郑家的关系,连忙问安素。
    安素听她这么急迫,笑个不停。
    她身量比昭琬要高,与昭琬一身精致的公主宫装不同,她穿着如同男儿,头发也高高束起马尾,举止比男儿还放荡不羁。
    因着她与昭琬交好,且皇上皇后都很喜欢她,她这般也无人敢说。
    “你急什么?我记得我那时刚从云州回来给你讲,你还不听呢!”
    “那不一样嘛!”那时都城里时兴一个戏本子,原本说是从沉月湖山来的,她感兴趣得不得了,哪里有心思听安素讲在池定的见闻。
    可刚刚,她见到了商宋夫人本尊哎!听说沉月湖山的戏本子有不少都是商宋夫人的创意!
    安素故意掉着她的胃口,“其实也没什么,宋伯母这个人吧,就是有一些小风趣、有一点小温柔、有一点好相处……她还有个儿子呢,就比咱们小一点!整天臭屁得不行!”
    两人挽着手越走越远,昭琬还在让她继续说,“商宋夫人的儿子吗?模样周不周正……”
    毓元殿正殿里,许锏看着两个女孩出去,笑着望向宋嘉然。
    “倒是许久不见你了。”她还挺喜欢听宋嘉然讲话的。
    宋嘉然笑道:“几年不见,皇后娘娘还是那般国色天香、雍容华贵,连气色都更好了。”她也不算是拍马屁,相比六年前,皇后的气色的确更好了。
    眉宇间的郁气也再不复。
    是因为生下了皇子,地位更稳固了吗?宋嘉然思维发散。
    “有些事,想明白了,就过去了。心思一开阔,气色自然更好了。”许锏也不没隐瞒自己前几年有心事,“说起来,还得宋家老太太。”
    她可以说是宋家老太太最后一个病人了。她能生下皇子,宋家老太太功不可没。正是有她配的那些方子,她才能再次有孕。
    提到祖母,宋嘉然眼里闪过一丝感怀。
    当年在沉月湖山住了半年多,老太太就提出回都城,回了都城没两个月,人就去了。
    没病没灾,就是老去的。这个年纪,是喜丧了,可宋家人还是悲痛不已。
    “瞧本宫,不该说这些伤心的话的。”许锏又捡起了其他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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