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谢钰的名讳和具体身份,但方才隐约见那些禁军统领和官员同他说话都十分客气,应该大有来头。
    谢钰道:“人赃并获,你如何自证?”
    眼前这人不久前还神采飞扬意气风发,此时却蓬头垢面鞋袜乱飞,着实令人唏嘘。
    “那不是我的!”慕笙眼睛都急红了,哑着嗓子喊,“到了殿试这一步,榜上有名是板上钉钉的事,何必冒着天大的风险多此一举?”
    谢钰和马冰都没接话。
    这个么,还真不好说。
    论起来,每年那么多官员落马,在外人看来,他们身居高位功成名就,什么都不缺,何必再冒着天大的风险多此一举?
    可不还是做了嘛!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慕笙越喊越激动,看见不远处的大鼓后眼睛都直了,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喃喃道:“我要去敲登闻鼓,我冤枉,有人要害我,我要去敲登闻鼓!”
    朝廷在各处衙门外设登闻鼓,敲击可伸冤,当地官府必须即刻受理彻查。
    但如果查明后证实击鼓者报假案,也要承受相应的责罚。
    见慕笙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干燥的嘴唇上都裂出血珠,两只眼睛直勾勾的,俨然又要病发,马冰果断上去抡圆胳膊甩了他一巴掌。
    谢钰一看她的起手式就有种不妙的预感,可对方的动作太快太突然,让他完全来不及阻拦。
    “马姑娘!”
    “啪!”
    这一声又脆又响,竟在空旷的宫门口带起回音,惊呆了无数值守的侍卫。
    慕笙直接就给打翻在地,整个人都懵了,半边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
    “清醒了吗?”马冰揉着手腕问。
    还真有点疼。
    谢钰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中。
    嗯,再多加几分力,感觉慕笙这辈子都可能清醒不过来了。
    慕笙给她抡得脑瓜子嗡嗡的,看东西都重影,若说清醒,实在有些勉强。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回过神来,只觉左半边脸鼓胀得难受,还火辣辣木乎乎的疼。
    这女人打我?!
    他又羞又恼,才要张口,就见对方皱巴着脸道:“你若总是这么激动,很容易中风的。”
    她冲谢钰一指,“再说,你就算去敲了登闻鼓也是开封府的人管,他就是那儿的官儿,有什么话你好好跟他说。”
    看见谢钰,马冰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方才谢大人是不是叫我来着?什么事?”
    谢钰瞥了眼她明显泛红的手,再看看迅速向猪头靠拢的慕笙,张了张嘴,最终沉默着摇头。
    也不知是被马冰的彪悍唬住,还是怕真的中风,总之,慕笙终于冷静下来,说话也有条理了。
    “若果然是我作弊,定要反复考量,怎么会把小抄放在如此显眼的位置?”慕笙吧嗒吧嗒将靴子捡回来,重新穿上后给他们演示,“你们看,你们看啊,莫说殿试,便是寻常搜身也躲不过呀!”
    不得不说,他的话有些道理。
    为行动便捷,男子长袍下半身是分片开叉的,那登云履的靴筒高且宽,经常会露出边沿,身边的人只要低头用心检查,很容易就能看见靴筒内侧的小兜里有东西。
    谢钰沉吟片刻,忽然靠近慕笙,做了个往下丢东西的动作。
    已是杯弓蛇影的慕笙被吓了一跳,“作,作甚?!”
    马冰啊了声,瞬间明白了谢钰的意思:
    登云履的靴筒宽松,很容易往里丢东西。
    或许一次不中,但如果事先反复演练过的话,想将那么细小轻薄的纸卷偷偷放进去,并非难事。
    马冰顺口安抚了下慕笙,“早起出门前你检查过靴子吗?”
    见他们还愿意问,慕笙心中不免升起一点期望,更愿意配合了,“自然,衣裳鞋袜都查看过不知多少遍的。”
    殿试可是要直接面圣的,谁都怕犯了什么忌讳,小心得不能再小心。
    马冰看了谢钰一眼,见他没有阻止,继续问:“那开考之前,有谁接近过你吗?”
    常言道,做贼心虚,更何况还是在天子脚下做贼。
    被在大庭广众之下揪出来,谁扛得住?
    可看慕笙自始至终的表现,眼神也好,神态语气也罢,只有被冤枉的悲愤,没有丝毫慌乱和心虚。
    或许这人真的是被陷害了。
    慕笙道:“出门时,客栈的人曾替我们送行……路上还有不少百姓看热闹,中间又碰到其他省份的学子,挨挨挤挤……后来到了宫门口,大家也是凑在一处,直到盘查前才分开。”
    何止有人接近过,简直太多了!
    “你可曾与谁起过龃龉,有过争执?”谢钰问道。
    想陷害人也是个功夫活儿,若不是心怀怨恨,谁会花大力气做这些?
    慕笙就有些茫然,想了一会儿才不太确定地说:“文人相争,彼此不服是常有的事……”
    远的不说,就光过去几天的文会吧,哪一次大家不都是争得面红耳赤?互放狠话的时候多着呢,可也没见谁赌咒发誓要报复呀!
    这时宫人出来传话,“陛下命开封府彻查此事……”
    谢钰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
    如果是考试结束后爆出有人舞弊,那才是举国震惊,皇上肯定会在第一时间亲自任命钦差专门调查。
    眼下虽也算舞弊,但对上位者而言,开考前就查出来,及时确保了考试的公正性,整体影响并不算大。
    三百进士呢,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算什么。
    只怪那考生不争气,稍有遗憾罢了,随手交给开封府一并查了也就是了。
    旨意下来就好行动了。
    谢钰请旁边两名禁军先将慕笙带回开封府收监,自己则跟马冰一起掉头去了他住的客栈。
    今天天气不错,瓦蓝的天上悠然飘着几朵白云,不见一丝阴霾。
    开封内有几条河流穿城而过,河面上的船舶载客载货,日夜川流不息。
    中间有极小的一人独舟穿梭,灵巧的像一尾鱼。
    这种船上只有一名撑篙人,船头和船尾堆满篮子,或是新鲜时蔬果品,或是各色小菜、零嘴儿,脆生生吆喝着,贩与河中往来商客。
    若有人要时,便用长长的船篙挑着竹篮递过去,客人接了货品,把银钱丢在竹篮内收回,都不必下船折返,十分便利。
    马冰看得有趣,也买了一包粉霜杏干,只要四个铜板。
    那撑船的还是个半大孩子,晒得黝黑,脸上满是油汗,皮猴儿似的。小嘴很甜,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冲她笑,“姐姐,你真好看。”
    马冰笑眯了眼,便多给他两枚铜板,那孩子欢欢喜喜去了。
    本地多山,不缺桃杏,每年都有许多人将当季吃不完的做成干果蜜煎,倒是额外一份收入。
    这杏干做得很好,凑近了就有股幽幽的酸甜清香,粉霜厚厚一层,厚重扎实的果肉委屈巴巴地蜷缩着,显出一种憨厚的壮硕感。
    不用尝就知道一定很甜。
    马冰将油纸包往谢钰面前晃了下,后者摇头。
    他可以在荒野中露宿,却还是不大能接受边走边吃。
    马冰也不勉强,随手往口中丢了一枚杏干,酸甜的口感瞬间堆满口腔。
    好吃!
    “大人也觉得慕笙是无辜的么?”
    谢钰顺手拨开拂过来的柳枝,“案子还没有结果,什么都有可能。”
    也许是冤枉的,也或者,他决定剑走偏锋呢?
    大家都知道入考场前搜身极严,越是隐秘的部位越要仔细查,相较之下,那些显眼的位置反而容易混过去。
    岸边的柳树长得极好,长长的柳枝直拖到地,风一吹,便缓缓摆动起来,似妩媚的女郎。脆嫩的柳叶相互摩擦,刷拉拉,刷拉拉,如情人的低语。
    河面皴起波纹,阳光一照,像洒满了碎金,亮得晃眼。
    好些百姓坐在路边小摊上吃茶,脸上满是笑容,若细细去听,还有几人正在谈论今天的考试呢。
    马冰知他多疑,况且他说的也确实有道理,就没再多说。
    慕笙住的客栈叫如意馆,取随心顺意之意,但马冰总觉得这名字透着点不正经……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更何况还是全民关注的科举大事。慕笙被揪出来前后还不到半个时辰,客栈这边已经听到消息,从掌柜的到跑堂的都愁眉苦脸。
    本想着若客人中能出几个进士,他们的买卖也好做些,谁承想进士老爷还没影儿呢,倒先冒出舞弊的来了!
    当真晦气!
    如意如意,这也不顺他们的心意啊!
    难道是名儿取得不好?回头一定跟东家说说。
    对谢钰的到来,掌柜的并不意外,亲自拿钥匙送他们上了三楼,一边走一边苦哈哈道:“才刚听了消息我们就猜到会有衙门的人来,已经把房间封存了,只没想到是小侯爷您……”
    皇上疼爱宁德长公主,给了谢显侯爵,还额外开恩三代之内只升不降,故而民间也常称谢钰为小侯爷。
    客栈一共三层,三楼之上再无房间,十分清静,所以价格贵些。
    慕笙住的是天字戊号房,门口果然有两个伙计守着,见掌柜的带差爷过来,都上前行礼。
    刚开门,马冰就吸了吸鼻子。
    “怎么了?”谢钰问。
    “我闻到一股……”马冰顺着那味道走了几步,从床底拖出一个铜盆,“烧纸味。”
    里面赫然是一堆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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